“都是你,都是你!”穆如期瘋了似的揮舞著手中長劍,夏玉很快就倒在了血泊中。
“都是你,孤才會失去朝生!都是你,孤才會走到那樣的地步……都是你!”眼見太子雙目赤紅,行為瘋癲,東宮的侍從紛紛硬著頭皮撲上去,高呼著“殿下”,將其拖入臥房中。
穆如期手中染血的長劍頹然跌落在地,宮人們亂作一團,唯有他自己,眼神一點又一點清明。
宮燈搖曳,議論聲忽高忽低。
他聽見有宮人惶恐道:太子失心瘋了。
亦有宮人唏噓不已:殿下受寵多年,從未被禁足在東宮過,如此瘋癲,情有可原。
穆如期躺在榻上,冷笑不已。
他在乎的,哪裡是禁足?
父皇身體日漸萎靡,皇位遲早會傳到他的手裡,就算被禁足到天荒地老,又有什麼關係?
他隻是忽然意識到,在自己心裡,夏朝生居然不是一個可以隨時拋棄的玩物。
重生以來的所有不甘,所有憤懣,都找到了源頭。
穆如期渾身冰冷,悔意剛冒頭,就掀起了滔天巨浪。
為什麼不像前世一樣,安心等著夏朝生逃婚,跑來東宮呢?
為什麼不像前世一樣,將夏玉藏在東宮,等一切成為定局,再好好安撫夏朝生呢?
是了,即便到了此時,穆如期後悔的,也並不是沒有給夏朝生一顆真心。
他自負又卑劣地審視著過去的自己,將錯處歸結於夏玉。
穆如期開始回憶與夏玉的初遇。
如果穆如期沒有記錯,那是在一個陰霾天,尚未被冊封為太子的他,因為忍受不了秦皇後的嚴格要求,帶著幾塊碎銀子,負氣獨自離開了皇城。
養尊處優的皇子從小到大,隻出過兩次宮。
一次,是皇家祭禮,他被秦皇後抱在懷裡,同梁王浩浩蕩蕩的儀仗,去了金山上的玄天觀。
一次,是驪山春獵,他騎著剛馴服的寶駒,耀武揚威地穿過市集。
他生來尊貴,從不將尋常百姓放在眼中,直到獨自離開皇城,褪去皇子光鮮亮麗的外殼,他才知道,宮外之人有多冷漠無情。
穆如期穿出宮的華美衣衫很快被不知道從哪裡衝出來的乞丐搶走,垂在腰間的錢袋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失去了蹤影。
他大叫著:“我是皇子,我是皇子!”
可那些曾經跪拜在他腳下,連他的臉都不敢看的賤民,居然哄堂大笑,說他是瘋子。
“你若是皇子,我就是天王老子!”更有甚者,不耐煩地驅趕著他,“小瘋子,快滾!”
穆如期又氣又怕,絕望之際,胳膊上忽然多出一隻臟兮兮的小手。
“跟我來。”
他被一個比自己瘦弱許多的小乞丐拉著奔跑起來。
風在穆如期的耳畔呼嘯,他記住了那雙古靈精怪的狐狸眼。
後來,小乞丐將他帶到侯府門前,撂下一句,“這是我的家”,然後撒腿就跑。
而穆如期被下朝的鎮國侯瞧見,當即折返,送回宮中。
穆如期回宮後,試圖尋找救下自己的小乞丐,多次派出暗衛,屢屢無功而返,直到那一日宮宴,他瞧見了夏朝生。
鎮國公府的小侯爺,生得粉雕玉琢,綿軟可愛,穿著一襲華貴的紅色長袍,眨著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瞧。
夏朝生有一雙讓穆如期覺得很熟悉的眼睛。
他當即不顧顏麵,哭喊著要夏朝生入宮,梁王被逼無奈,隻好當著眾臣的麵,許諾,讓夏朝生進宮,當太子伴讀。
穆如期在夏朝生的身上找到了那個小乞丐的影子,暗地裡,則繼續讓暗衛在上京搜尋。
人海茫茫,尋找一個小乞丐,無異於大海撈針。
穆如期找了幾年,心灰意冷之際,那個小乞丐居然主動找上了門。
夏玉哭哭啼啼地來到東宮,拿著一塊刻有“夏”字的玉牌,將多年前的事娓娓道來。
原來,他是鎮國侯夏榮山的私生子。
原來,夏朝生所擁有的一切,都該是夏玉的。
原來,那日夏玉之所以在鎮國侯府前停下,是因為身份不被承認,哪怕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裡,也得像個乞丐一樣靠乞討度日。
穆如期聽得心如刀絞,著了魔一般將夏玉接入東宮,再也不願看驕傲自負的小侯爺一眼。
替代品終究是替代品,他知道,隻要自己熬到登基,坐上至尊之位,屆時,就算夏榮山再怎麼暴跳如雷,也奈何不了他了。
於是穆如期虛情假意地應對著夏朝生,直到洞房當夜,本性暴露,將殘忍的真相擺在驕傲的小侯爺麵前——他出身再高貴,也比不上夏玉——一個被侯府拋棄,苟且偷生的庶子。
回憶戛然而止,重生的穆如期察覺出了異樣。
所謂的“庶子”之說,都是夏玉的一麵之詞,他前世竟未想過要驗證,甚至沉迷在溫柔鄉裡,將夏朝生的後位拱手送出。
如今細想起來,夏玉的說辭明明滿是漏洞。
鎮國侯府若有私生子,必定鬨得滿城風雨。
夏榮山若在府外有其他姬妾,怎麼會一點風聲都沒透露出來?
再者,前世他斬儘夏氏滿門,一是因為忌憚鎮國侯手中的兵權,二責是為夏玉報仇。
夏玉當時是怎麼說的?
夏玉哭得梨花帶雨,說:“如此冷血無情的家族,臣妾不需要。”
穆如期當時滿心滿眼被憐惜填滿,大手一揮,順水推舟,允了。
夏玉說要斬,他也覺得要斬,便真的斬了。
可……夏玉當真是不需要家族嗎?
穆如期滿心陰翳。
夏玉很可能隻是怕編造的身份暴露,失去得到的一切,才不斷以眼淚激起他的保護欲,最終將真相掩蓋在鮮血之中。
“彆讓他死了。”太子念及此,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在宮人們驚恐的目光裡,揚聲威脅,“如果他死了,你們跟著陪葬!還有那雙眼睛,也給孤治好,孤要留著!”
隻一句話,夏玉就從癱在血泊裡的臭蟲,變成了東宮的“香餑餑”。
無數名貴的藥材砸下去,他就算被閻王爺勾走了魂,也硬生生睜開了眼睛。
宮人們誠惶誠恐地跪在榻邊,見夏玉醒來,皆鬆了一口氣。
“醒了醒了。”他們互相道賀,全然不顧躺在床上的夏玉正急促的咳嗽。
夏玉不知道宮人們心中所想,他在極度的驚恐之中驚醒,夢裡的修羅地獄並未出現,東宮中人的態度也與他想得不一樣。
眼前的一切萬般熟悉。
那些瞧不起他的人,對他卑躬屈膝,那些曾經對他呼來喝去的人,對他俯首稱臣。
夏玉開始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他心裡不禁重燃起了希望——難道先前傳到東宮的消息是錯的,那個狄女不是太子殿下的姬妾,當真是九王爺與梁人勾連的證據?
“我……咳咳……”他一時激動,硬撐著起身。
宮人們循聲望過來,各個麵露驚恐。
“公子可是不舒服?”
“公子快躺下!”
昔日對夏玉又大又罵的宮人,態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夏玉飄飄然起來,全然忘了身上的傷是如何得來,隻覺得搭上了東宮這條線,日後必定衣食無憂。
他情不自禁地摸起自己的臉。
原來和夏朝生有三分相似,會對他心生憐惜的,不是九王爺,而是太子殿下!
夏玉暗暗懊悔,當初為何要聽信太子親隨的蠱惑,妄想在王府中立足。
明明太子殿下才是最好的人選!
夏玉孤芳自賞時,沒注意到宮人們麵露嫌惡,雖在榻前極儘所能地服侍他,臉上卻沒有絲毫的恭敬。
太子因為汙蔑九王爺而禁足,夏玉“功不可沒”,宮人們拚了命地照顧他,不過是為了穆如期的那句“如果他死了,你們跟著陪葬”罷了。
誰願意為一個相貌醜陋,身形佝僂的陌生人賠上性命呢?
“你說,我和九王妃……像不像?”夏玉沉浸在美夢中,拽住離榻最近的宮人的衣袖,狂熱又興奮地捧著臉頰。
宮人手裡端著熱滾滾的湯藥,被他這麼一拽,手背上立時被濺出的藥汁燙出兩個水泡。
她咬牙甩開夏玉的手,望著那張猙獰可怖,蠟黃失血的臉,極儘嘲諷道:“像,像極了……你和九王妃站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如若夏玉清醒些,必然能聽出宮人語氣裡的揶揄。
可惜,他此時此刻被“像”字所困,連銅鏡都不看,捧著臉,神經質地笑。
像就對了。
隻要像,他就是鎮國侯府未被承認的庶子,他就可以借太子殿下之手一步登天,將那個從不拿正眼看人的小侯爺拖下地獄。
“來人,我要見太子殿下。”夏玉越想越興奮,竟直接端起了主子的架子,“為我更衣!”
宮人們對視一眼,顧及穆如期的威脅,各個緊繃著臉湊到榻前,敷衍著照顧夏玉。
“給我找身絳色的衣服。”夏玉目光閃爍,“動作快點,聽到沒有?”
宮人忍著一肚子火氣跑出門,逢人就說夏玉瘋了:“他說自己和鎮國侯府的小侯爺長得像,還要穿絳色的衣袍,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聽見她所言的宮人皆大笑出聲。
夏朝生未嫁入王府前,時常來東宮之中走動,這些人都或遠或近地瞧過他的麵容。
“怕是真的得了失心瘋,九王妃天人之姿,哪裡和他長得像?”
“若他倆都算是相像,我或許和宮中……也像呢!”
“你可真是不要命了,這話都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