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如期所說之藥,當真不是什麼稀罕物。
秦樓楚館中多得是,隻是宮中最忌穢亂宮闈之物,尤其怕後宮嬪妃以此法迷惑聖上,一經發現誰宮中有迷藥,全宮上下,必得受重刑。
金吾衛離去後,思前想後,暗覺不妥,糾結之下,還是將此事如實稟告了言裕華。
“統領,此事……還要幫殿下做嗎?”金吾衛一來不齒太子殿下尋迷藥的行為,二來,生怕金吾衛上下受牽連,“若是讓陛下知道……”
“我們金吾衛向來聽命於天家,太子殿下說什麼,我們便做什麼。”言裕華的表情波瀾不驚,掌心裡似乎攥著什麼東西,不甚在意地讓他退下,“難不成,你還要我去拒絕太子殿下嗎?……不過是找點藥而已,你我小心,不被發現便是。就算真的被陛下知曉,難道陛下還會管太子殿下寵幸誰,不寵幸誰嗎?”
金吾衛聽了此話大覺有理,抱拳行禮,安心離去。
他並沒有發現,言裕華手裡拿的,不是彆的,正是那柄曾經被悅姬捅入腹部的匕首。
上麵的血跡早已乾涸,凝成一層又一層醜陋的疤痕。
“慢慢來。”言裕華盯著掩藏在血痕下的那個“期”字,目光裡滲出一層寒意。
他腳邊,暖爐裡有一封即將燃儘的信,火舌舔舐而過,將“夏朝生”三個字徹底吞沒。
*
離開上京城,行不過三日,夏朝生就病倒了。
說是“病倒”,也不儘然,他意識尚存,隻是身體虛弱,不能下馬車行走,相較於平日裡,多咳了幾口血而已。
夏朝生雖懊惱於自己的身子骨太弱,卻也沒有自怨自艾。
從重生起,他就知道麵對的是什麼,此刻唯有遺憾:“九叔,你且先行,和我一同走,太慢了。”
穆如歸聞言,許久不語。
他感受得到九叔的掙紮,輕笑道:“軍情緊急,怎麼還舍不得走啊?”
“等我。”穆如歸沒有再糾結,摸了摸夏朝生瘦削的臉頰,離去前,將他按在馬車內肆意親吻一番,才頭也不回地離去。
夏朝生摸著微腫的唇瓣,耳根微紅,喘了喘氣,喝完該喝的藥後,讓夏花將秦軒朗找來。
此番離京,他沒有將秦軒朗留下。
前世,他直到死後,方知九叔身邊有這麼一個謀士。
秦軒朗可用,但何時可用,夏朝生並不確認。
如若他有二心,表麵投誠,背地裡卻依舊和秦家有來往,那麼他將秦軒朗引薦給九叔的行為,就是大錯了。
再說這秦軒朗,聽聞自己能跟著去嘉興關,非但不害怕,還興奮了許久,說什麼大丈夫誌在四方,小小一個上京城讓他無法發揮,實在憋屈。
如今,離了上京,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像先前一樣高興?
“小侯爺,人給您帶來了。”
夏朝生用帕子捂住嘴,低低地咳嗽了兩聲。
秦軒朗輕快的聲音從馬車外傳來:“九王妃尋我,可是王爺有事?”
“我不能尋你?”他撩開車簾,上下打量跪在馬車邊的秦軒朗——傷痕褪去,秦軒朗的臉上顯現出獨屬於少年人的青澀,但是那雙時常閃著精光的眼睛,與夏朝生記憶中的當朝宰相一模一樣。
“王妃尋我,也是我之榮幸。”秦軒朗愣了愣,想起穆如歸曾經的警告,立刻嬉皮笑臉道,“不知王妃尋我何事?”
“我想問你,你可願有自己的‘秦氏’?”
秦軒朗臉上的玩世不恭在聽到夏朝生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後,繃不住了。
他猛地仰起頭,一眨不眨地盯著麵色雪白,唇角還帶著血跡的夏朝生:“王妃可知,自己方才說了什麼?”
夏朝生微微一笑:“我知。”
“那王妃可知,要對抗如今的秦家,不僅要麵對當朝皇後,還要麵對如日中天的秦宰相?……那人還是我爹?”
“我知。”
“王妃可知,就算我現在點頭,單憑王爺在朝中勢力,就算我使出渾身解數,想要對抗秦氏,依舊難如登天?”
“我知。”
“那您還問我這樣的問題?”秦軒朗氣紅了臉。
夏朝生還是那副淡淡的神情:“你若不願,便算了。”
言罷,直接放下車簾,竟是不願再多看他一眼。
秦軒朗見狀,渾身一震,大驚失色,撲到馬車前,大喊著“我願意”,試圖掀起車簾。
站在一旁的夏花見狀,麵不改色地伸手,在秦軒朗的手腕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他就慘呼跪地,額角冒出大滴大滴的冷汗。
秦軒朗在習武之人麵前,宛若脆弱的孩童。
但他被卸了手腕,不僅不生氣,眼裡還迸發出了熾熱的光芒。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乃他畢生所求。
太子成全不了他的,皆在夏朝生口中呈現出來。
縱然前路艱險,又有何懼?
若是一帆風順,他的存在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秦軒朗在劇痛中慢慢理清思緒。
九王爺並不是毫無勝算。
亦或者說,他的威名,他的廢腿,常人看來與登基無望的一切,反而是他養精蓄銳的本錢。
“王妃,我明白了。”秦軒朗從地上爬起來,一改先前的玩世不恭,“但憑王妃吩咐。”
端坐在馬車裡的夏朝生勾起了唇角。
他說:“此行嘉興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回來後……”
秦軒朗眼神一閃,心領神會:“王妃擔心王爺的名聲?”
九王爺穆如歸殺□□號在大梁人儘皆知,想要改變,並非一朝一夕之事。
穆如歸如若要踏出那一步,必得得民心。
“王妃可有事交於我做?”
“不是什麼難事,就看秦公子如何選擇了。”夏朝生的聲音從馬車後幽幽傳來。
秦軒朗自顧自地想,還能如何?
不就是多寫幾篇歌功頌德的詩文,四散在各處,潛移默化地改變百姓的看法嗎?
可他的如意算盤落空了。
夏朝生居然說:“我要你從現在開始,親自給秦大人……也就是你的父親,寫信。”
“什麼?!”秦軒朗震驚地仰起頭。
“至於信上的內容,如實寫就是。”夏朝生有條不紊地說著自己的計劃,“你離去前是怎麼和他爭吵的,在信中也繼續吵,反正你已經離開上京,天高皇帝遠,秦大人想派人將你抓回去,也無濟於事。”
“隻要讓他覺得你依舊心係太子殿下即可。”
“可……可是,我已經跟隨九王爺……”
“你忘了嗎?先前,陛下親口說過,要讓太子殿下與九王爺一同出征。”夏朝生微微蹙眉,“秦公子,這麼簡單的借口你都要我幫你想,王府要你何用?”
秦軒朗麵色微紅,咬牙道:“王妃說的是。”
“每十五日寫一封信,寄之前給我過目。”
秦軒朗點頭應允,繼而耐心地等待,直到確信夏朝生沒有再說話,才納悶地詢問:“王妃,然後呢?”
“然後?”夏朝生疲憊地打了個哈欠,“你現在隻管寫,等你父親上鉤,我們再談然後。”
“王妃……”秦軒朗聽得一頭霧水,還**再問,夏花的手已經再次伸了過來。
一模一樣的劇痛卷土重來。
秦軒朗哆嗦著跌坐在地上,被卸下的手腕倒是可以動了。
夏花抿唇一笑,聘聘婷婷地站在馬車前,柔聲下逐客令:“秦公子,我們王妃要歇息了。”
被卸了一回手腕的秦軒朗不敢將夏花當成尋常侍女,連見到端著藥的秋蟬都止不住地打哆嗦。
“夏花,他慌什麼啊?”秋蟬莫名其妙地爬上馬車。
夏花接過藥碗,隨意答:“可能是怕路上遇到狄人吧?”
“真是膽小鬼。”秋蟬信以為真,“咱們大梁境內,有狄人又如何?這還沒到嘉興關他就怕成這樣,真到了嘉興關,還不得嚇得尿褲子?”
“胡說八道,小心汙了咱們小侯爺的耳朵!”
秋蟬聞言,連忙閉上嘴,小心翼翼地瞧蜷縮在馬車裡,裹著狐裘蹙眉閉目養神的夏朝生。
他比離開上京時,更蒼白了一些,白得似乎能看清頸側微微凸起的青筋。
夏朝生低低得咳嗽了幾聲,纖細的手指間,跌落下幾滴刺目的鮮血。
秋蟬心裡一緊,跪在馬車裡,含淚用帕子擦去那些還帶著熱意的鮮血。
隨行的大夫不是沒來看過,而是看過以後,彆無他法。
夏朝生的身體在以一種飛快的速度凋零,五載的壽數仿佛一個惡毒而可怕的詛咒,如影隨形。
他不會立刻死,隻是會虛弱下去,直到耗光身體裡殘留的精神氣。
“小侯爺,奴婢去給您煮參湯,您先把藥喝了。”秋蟬扶著夏朝生坐起,觸及他冰涼的手指,小小地驚呼,“難道是手爐不夠熱?奴婢再去給您換一個。”
夏朝生無力阻止,秋蟬已經跳下了馬車。
“小侯爺,先把藥喝了。”一旁的夏花穩穩地扶住了夏朝生的手臂,“您的身子要緊。”
他抿了抿唇,不再多言,蹙眉飲下苦澀的湯藥,再次劇烈地咳嗽起來。
夏朝生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副身體的極限在哪裡。
至多五載。
五載過後,就算沒有穆如期的那杯毒酒,他也活不下去了。
“哭喪著臉做什麼?”夏朝生沉默片刻,忽而勾起唇角,用冰涼的手拍了拍夏花的肩膀,“不就是咳了幾口血?我更糟糕的時候,你又不是沒見過。”
夏花連忙繃起笑臉,連聲稱是。
是啊,夏朝生病得要用棺材衝喜都挺了過來,現在不過是咳了幾口血,有什麼好擔心的?
他瞧著侍女逐漸放鬆的眉眼,指甲深深扣進了掌心。
隻剩五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