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不是去驪山了嗎?
九皇叔又為何會從嘉興關趕回來?
疑問一個接著一個,穆如期的額沁出了冷汗,站在寂靜無聲的金鑾殿,忽地想起幾日前,和穆如旭的爭吵。
他似乎說了什麼,希望九皇叔傷重不治的話。
穆如期的眼皮微微一跳。
那時,穆如旭為何會提到九皇叔呢?
他的頭隱隱作痛,竟然想不起來,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
“皇兄可是想不起來了?”站在一旁的五皇子見狀,幸災樂禍道,“那就問問秦大人……說不準,和他聊上幾句,皇兄就能將自己做過的事情全都想起來了。”
電光火石間,穆如期眼前一亮:“父皇,九皇叔受傷,與兒臣並無半點關係!”
梁王差點氣死。
穆如旭瞥了一眼神情淡漠的穆如歸,主動跪在殿下,朗聲道:“父皇,皇兄所言,甚是怪異!”
不僅五皇子覺得怪異,滿朝文武百官也覺得怪異。
梁王召請太子,所要詢問的,是秦通達通敵叛國一事,可太子來到金鑾殿前,每一句辯解都離不開九王爺穆如歸。
是因為心虛,還是因為穆如歸所受之傷,與他有關?
梁王麵色一沉,眼神諱莫如深,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
穆如期心裡卻沒那麼多彎彎繞繞。
焦慮像螞蟻,密密麻麻地爬滿了他的心房。
豆大的冷汗順著額角跌落,穆如期想起了前世——
前世,他並未被留在上京,而是同穆如歸一起去了嘉興關。
邊關苦寒,他承受不住,戰場血腥,他接受不來,原想狼狽地逃回上京城,身邊的謀士卻說:“忍過這一時,殿下以後的路,就好走了。”
“九王爺的玄甲鐵騎,名聲極差,殿下隻要稍加利用……”
穆如期聽懂了。
他不算愚笨之輩,從小在爭權奪利的染缸中沉浮,瞬間就明白了該如何做。
他在寫回上京的奏報中,反複提及穆如歸的英勇,間接讓父皇心生忌憚,從而讓軍功悉數落在自己身上。
那時,穆如期也站在同樣的位置上,麵對著梁王,麵對著眾臣,耳邊傳來的,全是讚美之詞。
可同樣的人,同樣的場景之下,穆如期發現,身邊的氣氛變了。
群臣看他的眼神不對勁,連坐在龍椅上的父皇,看他的目光都格外冰冷。
不對。
不應該是這樣的。
穆如期攥緊了垂在袖籠中的手,驚慌地想:就算今生與前世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登基之事,也不會改變。
對,他是大梁未來的王,就算現在蒙冤受難,也沒什麼可擔心的。
能繼承皇位的……隻有他而已。
穆如期念及此,乾脆直接跪了下來,坦然認錯:“父皇,兒臣一時糊塗,做了錯事,請父皇贖罪!”
滿殿嘩然。
連梁王心中的驚詫都壓過了憤怒。
梁王在長忠的攙扶下,疾步走到穆如期身前,弓著腰,顫顫巍巍道:“你再說一遍,你一時糊塗,做了什麼?”
“兒臣……”
“父皇,皇兄已然承認,還有什麼好問的?”縱使知道這個時候開口會引起梁王的不快,五皇子還是站了出來,“父皇,如今上京城民怨沸騰,還請父皇早下決斷啊!”
五皇子身後的朝臣也回過神,紛紛進言:“請陛下早下決斷!”
“決斷……你們……你們讓朕下什麼決斷?”梁王驚怒交加,反問,“你們是要朕罷黜太子嗎?!”
一石激起千層浪。
跪在地上的穆如期猛地仰起頭,眼睛被金鑾殿內內跳躍的燭火刺得一花:“父皇……”
“你還有臉叫朕父皇?”梁王踉蹌著撲到他麵前,想要踹上穆如期的肩膀,卻先一步,跌倒在地上。
“父皇!”
“陛下!”
頭暈腦脹的梁王被長忠扶了起來。
他麵色蒼白,抬起的胳膊抖如篩糠:“你……你給朕滾!”
“父皇……”五皇子心裡一沉,心知梁王氣歸氣,卻還是不願廢黜太子,心下不免生出一股怨氣,“父皇,此事若不給百姓一個交代,恐難以平民憤。”
梁王頹然靠在長忠身上,耷拉著眼睛,像是沒聽見穆如旭的話。
梁王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太子千不好萬不好,都是太子,他的身上流著最尊貴的血。
大梁的江山不能讓一個有狄人血統的皇子繼承。
起碼,此時此刻,梁王是這麼想的。
“長忠,扶朕回去。”
“父皇!”
“陛下!”
五皇子攜眾臣急急忙忙地阻攔:“此事萬不能……”
突然,小太監尖細的聲音冷不丁橫插進來:“皇後娘娘駕到!”
跪在地上的穆如期愣了愣,滿殿朝臣也愣住。
梁王止住腳步,陰沉著臉轉身:“皇後來此,是要為太子求情嗎?”
脫簪的秦皇後緩步走入金鑾殿,白著一張臉,慘笑跪拜:“臣妾此來,並非為太子求情……臣妾為母家請罪,懇請陛下收回臣妾的皇後冊寶!臣妾願此生與青燈古佛相伴,隻求陛下顧念一絲舊情,留秦氏一點血脈!”
五皇子聞言,眼裡閃過一道厲色。
梁王不願重罰太子,秦皇後又甘願領罰,看來這一次,穆如期還是能勉強保住太子之位。
不過,穆如旭很快就平靜了下來。
失去了秦氏一族的支持,穆如期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令人忌憚的太子了。
就算今日能保住東宮之位,來日,也保不住。
就暫且讓穆如期高興幾日吧。
來日方長。
秦皇後自請出宮,文武百官也不好說些什麼,梁王沉默片刻,不冷不淡道:“皇後既然願意如此,那便如此吧。”
“隻是秦氏一族,罪孽深重,朕不能不給天下一個交代。”
秦皇後的身形微微搖晃,含淚喃喃:“陛下……”
“皇後不必再說了。”梁王背過身去。
他已暗中留下一個秦軒朗,秦氏剩下的族人,就為秦通達所做之事賠罪吧。
天方將明,昏沉的夜色被赤紅色的朝陽驅散。
“朕不能讓他痛痛快快地死。”梁王望著秦通達,冷聲下旨,“朕賞你一個淩遲之刑,至於你的那些族人……親近者處以斬刑,其餘族人變賣為奴,永生永世不得踏入上京半步!”
自此,威名赫赫的秦氏一族,終是走到了儘頭。
*
“秦通達被淩遲處死了?”夏朝生聽到這個消息,已經是第二日正午了。
他在侯府歇了一夜,醒來便瞧見穆如歸帶著一身寒意,站在暖爐邊。
“九叔。”夏朝生揉著眼睛從榻上爬起來。
他睡眼惺忪,青絲四散,裹著錦被,麵色依舊透著虛弱的白,但唇很紅,覆著薄薄的水光,像四月盛開的桃。
穆如歸艱難地移開視線,清了清喉嚨:“太子有秦皇後作保,暫時無憂。”
“未必。”夏朝生說了兩句話,困勁兒泛上來,又栽回去,抱著被褥喃喃,“九叔,你想啊,太子雖然保住了東宮之位,可他最有利的靠山已經沒有了……秦通達已死,秦皇後自請出宮,他在朝堂之中還剩什麼呢?”
“哦,對了,五皇子殿下也絕對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他眼皮子打戰,說到最後,近乎囈語,“九叔,你且等等,不消三日,上京城中定會民怨沸騰,五皇子再借機進言,到時候,就算陛下真心想保太子的東宮之位,也會礙於民意,冷落於他。”
夏朝生說到最後,當真睡起了回籠覺。
穆如歸也終於驅散了手上的寒意,輕手輕腳地來到榻前,撩起了青色的床紗。
夏朝生隻占了榻的一角,乖乖地蜷縮著,像是在等他回來。
穆如歸的心兀地柔軟,將朝堂之上的勾心鬥角拋之腦後,側身躺下。
不等穆如歸伸手,夏朝生已經自覺地拱過來,循著熱源,將自己嵌進了九叔的懷抱。
另一邊,也剛下朝的夏榮山,抱著一碗麵,狼吞虎咽。
裴夫人坐在一旁,含笑搖頭:“慢點,沒人和你搶。”
“夫人,你是不知道。”夏榮山放下碗,搖頭感歎,“今日朝堂,有多凶險。”
裴夫人不以為意:“凶險也不是你凶險,是咱們這位太子殿下凶險。”
她將“殿下”二字咬得極重,語氣裡頗有怨氣。
“今日一想,生兒當初做的選擇,當真是沒錯。”夏榮山唏噓不已,“誰能想到,太子殿下居然會如此……”
連被稱為“粗人”的夏榮山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麼罵穆如期,沉默片刻,憋出句:“下作。”
裴夫人瞪他一眼:“胡說些什麼?”
“夫人,你是不知道。”夏榮山想起穆如期在金鑾殿上承認的話,鄙夷之餘,又覺得匪夷所思,“殿下已經承認,秦通達那個老兒暗中謀劃之事,東宮也有參與。”
“什麼?!”裴夫人驚著了,“他……他可是當朝太子啊!”
誰能想到,當朝太子會與朝臣勾結,將大梁的江山拱手讓給狄人?
就算真的能想到,說出去,也無人會信。
“千真萬確啊夫人,你夫君我在金鑾殿上親耳聽見的。”夏榮山見裴夫人滿臉懷疑,舉起雙手,苦笑道,“如若不然,秦皇後為何會自請出宮?……秦氏一族走到今天,算是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