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身不正,如何當得了儲君?”裴夫人見夏榮山神情不似作偽,半晌,恍然道,“生兒當初不願嫁入東宮,可是察覺到太子德行有失的緣故?”
“許是吧。”夏榮山心裡隻剩下慶幸,“還好生兒現在已經是九王妃……不對,九王爺此人,也頗為難纏!”
鎮國侯吃飽喝足,開始向裴夫人倒苦水:“夫人可知,今日下朝,為夫餓得眼冒金星,隻盼著回來吃夫人親手做的一碗麵,九王爺卻攔著為夫,問東問西!”
裴夫人噗嗤一聲笑:“生兒回了侯府,王爺的心便也在侯府。”
“尋常女子出嫁,還能時不時回娘家,怎的,我夏榮山的兒子嫁出去,就不能回來了?”
裴夫人但笑不語。
“九王爺先是問我最近身體如何,又說什麼王府中的院子正在修葺……我能聽不出來他話裡的意思嗎?”夏榮山越想越氣,吹胡子瞪眼道,“本以為王爺能明白為夫的意思……誰知道居然跟著回了侯府!”
“氣煞我也,真真是氣煞我也!”
“九王爺連陛下的賞賜都不要,非要跟著我一起出宮,甩都甩不掉!”
裴夫人還是笑。
穆如歸關心她的兒子,她能不高興嗎?
這廂夏榮山氣得冒煙,那邊,夏朝生依偎著穆如歸睡得香甜。
他今生要做的事,很多,東宮的倒台隻是其中之一。
但或許是穆如歸帶回來的消息,稍稍緩解了他心頭的恨意,讓他久違的在夢裡,夢到了一些不那麼痛苦的過去。
那時,他還是太子伴讀,入太學,隨侍在穆如期左右。
穆如期不善騎射,又愛與五皇子等較勁,每每上了獵場,都是夏朝生出麵,為他掙回顏麵。
他騎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在陣陣叫好聲裡,搭弓射箭。
每一支箭,都正中靶心。
穆如旭鬥不過他,嘴上又甘心認輸,就將常年征戰在外的穆如歸搬出來:“我九皇叔比你厲害多了!”
太子一黨大笑:“厲害又如何?再厲害,也不是你厲害。”
五皇子氣得直跺腳,拂袖而去。
後來,穆如歸傷了腿,坊間接二連三地傳出他打斷侍從腿的流言蜚語,皇子們心照不宣得再也沒有提起過他的名字。
但是,夏朝生記住了穆如歸。
他從小跟隨鎮國侯練習騎射,自視甚高,不明白一山更有一山高的道理,加之,在太學之中尋不到敵手,便抓心撓肺地想同這位“九皇叔”比一比。
可惜,自打夏朝生成為太子伴讀,穆如歸就常年駐守在嘉興關,哪怕回上京,也是匆匆見陛下一麵就離去。
夏朝生久等不到機會,漸漸淡忘了比試之事,誰曾想,年尾的時候,穆如歸回到上京,破天荒地參加了皇族的祭禮。
夏朝生身為太子伴讀,也在隨行的隊伍裡。
隔著老遠,他看不太清穆如歸的身影,隻覺得那道漆黑的背影孤傲絕倫,周身縈繞著拒人千裡之外的淡漠。
太子不知夏朝生心中所想,心中卻已經生出了占有欲——夏朝生生得極是精致明麗,笑起來有一種無人能及的風華,上京城中的貴女們都在暗中打聽,他何時娶親。
十四五歲,已經是可以訂婚的年歲了。
穆如期不想夏朝生娶親。
他想夏朝生永永遠遠陪伴在自己身邊。
他離不開那雙眼睛。
所以穆如期拉住夏朝生的手,問:“你看著九皇叔做什麼?”
“五皇子殿下曾經說過,他甚善騎射。”夏朝生如實回答,“我在想,九王爺究竟有多厲害。”
穆如期嗤笑一聲,心下微鬆,靠在軟墊上,搖頭道:“再厲害,有什麼用?……我前些時日聽父皇和太醫們說,他那條腿已經廢了,藥石無用,以後永遠是個走不遠路的瘸子。”
夏朝生眉心微皺。
他是習武之人,知道瘸了一條腿對上戰場的將士而言,是怎麼樣的打擊……更何況,是統帥玄甲鐵騎的九王爺?
穆如期沒有察覺出夏朝生的異樣,自顧自地嘀咕:“不過,朝生,你以後真要離九皇叔遠一些……你難道沒聽說嗎?他自從瘸了腿,連身邊侍奉許久的侍從都打,斷腿的不下十人,被打死的,隻可能更多!”
“陛下……不勸勸嗎?”
“勸什麼?”穆如期反問,“九皇叔是皇族,打死幾個宮女太監,不算大事,再說了,父皇還需要他征戰沙場……”
他的話噎在喉嚨裡,發現夏朝生震驚地望著自己,連忙不著痕跡地改口:“我也是聽穆如旭說的。”
夏朝生壓下心底的驚駭:“殿下以後莫要說這樣寒人心的話。”
“好,以後不說。”穆如期斂去眼底的不屑,遞給夏朝生一盞茶,“等祭禮結束,我親自勸一勸九皇叔。”
夏朝生這才安心。
穆如期當然不會搭理穆如歸,與夏朝生說的話,不過是托詞。
夏朝生身後站著整個鎮國公府,是他登基所需的有力籌碼,他隻是不想將好好的棋子讓給旁人。
但是穆如期沒想到,祭禮回去的路上,自己的馬車竟然驚了馬。
駿馬高高揚起前蹄,將車夫抖落在地,然後拉著太子的轎輦,向樹林中狂奔而去。
夏朝生見狀,當即夾緊馬腹,高呼著“駕”,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
林中草木繁茂,他不熟悉地形,全憑騎術,才沒從馬背上墜下,但臉上不可避免地多了幾道血痕。
夏朝生來不及擦去臉頰上的血珠,生怕跟丟,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在越來越近的馬車。
“啊!”車輦中傳來穆如期的慘叫。
夏朝生提起一口氣,從馬背上直接跳到了馬車頂,咬牙將嚇傻的太子拎出來,摟在懷裡,就地一滾。
嶙峋的碎石劃破了夏朝生的脊背,他卻顧不上疼痛,癱在地上,長舒一口氣。
“朝……朝生?”被夏朝生護著的穆如期如夢方醒,慌亂地撲上來,想要探他的鼻子。
夏朝生玩鬨心起,閉氣假裝失去意識,然後感覺到冰涼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觸碰著自己的眼睛。
他的心兀地一跳。
穆如期珍重又小心的觸碰,讓夏朝生的心跳得快了些。
“我……”他裝不下去,睜開了眼睛,下一秒,麵色大變,拽著看不清神情的穆如期,扭頭就跑。
一隻吊睛白虎隱在不遠處的灌木叢中,冷冷地注視著他們。
夏朝生的脊背瞬間爬滿冷汗。
那隻老虎是被他身上的血腥味吸引來的。
“朝生……你……你跑什麼?”穆如期沒有看見身後的老虎,氣喘籲籲地掙紮,“我……我跑不動了……”
穆如歸想坐在地上,等著金吾衛來救自己。
夏朝生胸腔中仿佛有一團火在燃燒。
他咽下喉嚨間湧起的血腥氣,啞著嗓子戾嗬:“老虎!”
穆如期的瞳孔驟然一縮。
他們身後傳來了震天響的呼嘯。
白虎不屑於逗弄自己的獵物,張著血盆大口,撲了上來。
“你先走!”千鈞一發之際,夏朝生狠狠推開穆如期,狼狽一滾,躲開了致命一擊。
穆如期跌倒在地,目眥欲裂:“朝生!”
“走!”夏朝生咳出一口血,“它是聞著我身上的血腥味來的……你快去叫人!”
他強迫自己冷靜,抽出腰間佩劍,在老虎再次撲上來的時候,轉身格擋。
腥臭的風撲麵而來,夏朝生看清了白虎滴著鮮血的牙。
這是一隻剛捕獵完,尚未填飽肚子的老虎。
他的心一點一點沉入穀底。
老虎一擊不成,再次撲來。
夏朝生故技重施,舉劍再擋,卻被白虎扇飛,墜入草叢中,半晌都爬不起來。
恍惚間,他聽見了猛獸獨有的輕慢腳步聲。
風裡傳來幾聲模糊的哀嚎,像是沒有走遠的穆如期。
他想,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但死之前……
夏朝生再次握緊了手裡的長劍,他寧願在死之前,與白虎殊死一搏。
樹林裡風聲颯颯,遮天蔽日的枝丫遮擋住了日光。
夏朝生麵無血色地盯著白虎,咬牙支起上半身,搖搖欲墜地舉起了劍——
破空之聲驟起。
黑色的箭矢沒入白虎的右眼,鮮血濺在了夏朝生的麵頰上。
他呆住了。
馬蹄聲從四麵八方用來,是姍姍來遲的金吾衛。
受傷的白虎慘叫著沒入樹林的陰影,夏朝生這才想起來轉身,尋找射箭之人——呼嘯的風聲裡,穆如期畏畏縮縮地站在草叢裡,手裡拎著一把長弓。
夏朝生的眼睛裡逐漸凝聚起璀璨的星光。
從此以後,他不再將穆如歸當成潛在的對手。
因為他在生死存亡之際,遇上了能射中白虎右眼的太子。
“啊!”夏朝生自夢中冷汗涔涔地驚醒。
他雙手撐著穆如歸的胸膛,呼吸又急又虛。
耳邊似乎還纏繞著林間混著腥臭味的風,身上也隱隱作痛。
“朝生?”穆如歸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聽不真切。
夏朝生抱住的雙臂,心裡湧動著異樣。
他居然才察覺出不對。
穆如期不善騎射,那樣昏暗的環境裡,怎麼會射中白虎的右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