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梁王都沒將注意力放在他們身上,隻有服侍在一旁的長忠,聽見了帝王的輕嗤:“這麼大的日子,九弟還和夏榮山的小子置氣?”
長忠一聽,就明白,梁王覺得九王爺和九王妃是因為置氣,才錯過了時辰。他心中自是有彆的想法,嘴裡卻說:“陛下,那都是晚輩的事,您還操心什麼呢?”
梁王自然懶得管自己已經賜出去的婚。他的目光落在了穆如旭身上。
“長忠,你瞧,其實五皇子與朕也是很像的。”
“幾位皇子都是陛下的兒子,怎麼可能不像呢?”
“可他身體裡流著……”
“哎呦陛下。”長忠慌裡慌張地向前一步,將梁王身邊的宮女擠開,“大好的日子,您怎麼又提陳年舊事?”
梁王恍然回神,見宮女低垂著頭,站在幾步遠的地方,又收回了視線:“你以為朕想想陳年舊事?還不是因為十一皇子年幼,宮中又沒幾個能和旭兒抗衡的皇子,朕心裡不安啊。”
長忠眯著眼睛笑:“奴才不懂這些,但看每個皇子,都是好的。”
“朕要你看了?”梁王沒能從信任的內侍監嘴裡聽出想要的回答,嗬罵道,“說到底,朕還是怕再慣出一個太子來……如今連朝臣們都看出來,隻有五皇子登基有望,朕就算不封旭兒為太子,在他們心裡,旭兒也和太子差不多了吧?”
“陛下,五皇子並未入主東宮,您……您不必想那麼多啊!”
“東宮?”長忠不說還好,一說,梁王就想起了已經癱在床上,滿口胡言亂語的穆如期,心中大慟,“是不是朕沒有將他們教好,以至於一提到東宮之事,他們都忘了,父子之前,還有君臣?!”
長忠諂媚地扶住梁王的手臂:“陛下,雖說太子有監國之權,但是各位殿下也是為了替陛下分憂,才對東宮之位產生向往之心的。您該高興才是。”
“你呀,就彆逗朕開心了。”梁王的目光從穆如旭逐漸轉移到站在儀仗末尾的穆如歸身上,“不過,還好九弟的腿不行了,不然……”
“可不是?”長忠垂下眼簾,低聲附和,“奴才上次遇上太醫,還聽他們說,九王爺的腿又惡化了……哎呦那情形,幾位太醫說起來,直搖頭。”
“胡言亂語!”梁王輕聲嗬斥,“朕的九弟,也是你能評頭論足的?”
隻是他的語氣裡,沒有半分怒意。
長忠猜透了梁王的心思,低眉順目道了聲“奴才有罪”,然後不著痕跡地將話題引回了穆如旭的身上:“今日祭禮,陛下還是少些優思的好……奴才前些時日倒是聽了件趣事。”
“何事?”
“奴才聽說,五皇子殿下那日替陛下出謀劃策,將柴一鴻柴大人的嫡女封為郡主後,懊悔了好久呢。”
“他懊悔什麼?”
“哎呀,陛下。”長忠抿著唇偷笑,“誰不知道,柴大小姐生得貌美如花?”
梁王也忍不住笑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隻可惜……”
梁王臉上的笑意忽地僵住。
長忠眼底閃過一道暗芒。
“柴一鴻是當朝一品大員,旭兒此時要娶柴家的小姐為妻,是為了什麼?”多疑的梁王,望向穆如旭的目光迅速發生了轉變,“長忠,你去替朕查查,五皇子最近下朝後,與哪些人走得近……朕還沒死呢,他就這麼迫不及待地聯係朝臣?!”
長忠應了聲是。
梁王越想越氣,轉身的時候,見夏朝生甩開穆如歸的手,往道場外踉踉蹌蹌地跑,沒好氣地嘟囔了句:“一個一個,都不成體統。”
長忠適時接話:“陛下,九王爺和王妃的事,您不是一直都知道嗎?如今前太子殿下……唉,可就算如此,他們之間也定然滿是隔閡。”
“朕現在沒有心思管他們。”梁王疲憊地擺手,心中閃過無數念頭,都是對穆如旭的懷疑,卻礙著祭禮當前,不得不繼續待在道場上,滿臉陰沉。
而甩開穆如歸的手的夏朝生,一口氣跑到道場外,扶著一棵桃樹,乾嘔起來。
“朝生。”穆如歸丟了傘,將他緊緊擁在懷裡。
雨水順著夏朝生蒼白的麵容滑落,他茫然地睜著眼睛,嘔了兩下,又恢複了正常。
可是這一回,穆如歸是無論如何也等不了了,顧不上還在進行的祭禮,將他打橫抱起,一路跑到了天坤道人的屋子前。
天坤道人的弟子大部分都在道長,唯有一個穆如歸看不順眼的無憂,盤腿坐在丹爐前打瞌睡。
——砰!
穆如歸一腳踹開了院門,在夏朝生的驚呼聲裡,三兩步就衝進了屋。
“小師弟?”無憂猛地驚醒,慌裡慌張地跟上穆如歸的腳步,“王爺,師父在靜修,您……您……”
玄天觀的道士怎麼可能攔得住上過戰場的穆如歸呢?
無憂的借口還沒想好,穆如歸已經來到了內室。
屋內飄著一陣肉香。
無憂:“……”
背對著他們的天坤道人,盤腿坐在蒲團上,專心致誌地剝著手裡的泥巴。香氣就是從泥巴裡傳出來的。
無憂無意識地咽了口口水,眼睜睜地瞧著天坤道人將泥巴剝去,取出了滴著汁水的叫花雞。
夏朝生:“……”
“王爺王妃何必這麼著急呢?”天坤道人的後背仿佛生了眼睛,即便不轉身,也猜到了來者何人,“雨還未停,祭禮也未曾結束,二位就在貧道的院子裡歇息吧。”
穆如歸看也不看天坤道人手裡的叫花雞,低聲命令:“診脈。”
天坤道人終是慢吞吞地轉身,打量著穆如歸懷裡的夏朝生,一字一頓道:“王妃麵色紅潤,眼底有光,是有福之相啊。”
天坤道人話未說完,就見穆如歸的手按在了腰間的佩劍之上,立刻改口:“貧道明白王爺的意思,這就替王妃好好診脈。”
於是夏朝生稀裡糊塗地在道觀裡,由道士診起了脈。
“天坤道人在醫術上,也頗有造詣。”穆如歸看出了他的疑惑,輕聲解釋,“薛穀貴不在上京,下山尋太醫又太耗時間,為今隻有找他,死馬當活馬醫了。”
天坤道人一聽就不樂意了,眉宇間的笑意散去:“王爺,你此話說得貧道心裡甚是不服氣,定要與你好好說道一番!……無憂,你帶王妃與偏室休息,貧道一嘴難敵二手,可不想再在人數上矮人一頭。”
無憂是天坤道人的好徒弟,聞言,立刻引著夏朝生往屋外走。
夏朝生瞧了瞧滿臉陰鬱的穆如歸,覺得就算打起來,九叔也不會輸,便安心地跟著無憂去了偏室。
幾滴冰冷的雨水從屋簷跌落,頃刻間粉身碎骨。
穆如歸的神情在夏朝生離去後,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他的陰鬱不再是對著天坤道人,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慌亂與恐懼:“可是本王的王妃,身子有何不妥?”
天坤道人高深莫測地搖頭,直逼得穆如歸額角繃起青筋,才拂開衣擺,弓腰深深行了一禮:“恭喜王爺,賀喜王爺。”
“什麼?”穆如歸的心微微一跳。
天坤道人卻不肯再說一句話,將手裡的叫花雞放在早已備好的碗碟中,慢條斯理地剝去外層已經焦黑的荷葉。
穆如歸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站在原地。
他眼裡泛起淡淡的茫然,這絲茫然很快就被春雨一般纏綿的驚喜澆滅了。
穆如歸的身形微微搖晃,眼底湧起可怖的瘋狂,須臾,又都儘數散儘。
“他的身子如此虧虛,如何經得住……”
“王爺無需擔心,王妃已有大造化,隻此一胎,並無不妥。”天坤道人搖頭,“隻是王妃畢竟是男子,且曾經遭遇過大變,在胎兒穩定下來以前,王爺還是不要告訴他得好。”
“朝生並不是膽小之輩。”穆如歸明知天坤道人說的是實話,還是忍不住蹙眉反駁。
“王爺誤會貧道的意思了……貧道並不是說王妃擔心,而是覺得王妃的身子,暫時經不起大悲大喜。”
穆如歸抿起了唇。
“不過,王爺也不必太過擔心。”天坤道人終於將荷葉與叫花雞剝離開來,“貧道還是那句話,王妃吉人天相,必定會一生順遂……如果當我玄天觀的弟子的話。”
穆如歸逐漸緩和的眉眼,在聽見天坤道人的最後一句話後,徹底扭曲。
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內室,徒留天坤道人對著叫花雞,搖頭歎息:“置之死地而後生,他的苦已經渡完,你又何須如此著急?”
天坤道人剛感慨完,穆如歸又繃著臉回來了:“雞。”
天坤道人:“……?”
穆如歸見他不動,不耐地重複:“給我。”
天坤道人:“……”
天坤道人覷著穆如歸腰間的長劍,心不甘情不願地將還散發著熱滾滾的蒸汽的叫花雞遞到了穆如歸手裡。
穆如歸滿意地頷首,端著碗碟,再次出了內室。
穆如歸走向偏室的腳步,前所未有得輕快,心臟也遲緩地開始加速跳動。
天坤道人的話,無異於一聲悶雷,在穆如歸的耳邊炸響。
他甚至不知道心裡還剩什麼情緒,那麼幾炷香的時間,心裡似乎什麼都沒有了,隻有一個夏朝生而已。
如今,那些驚喜、擔憂與濃烈的欣喜一起湧出來,饒是淡然如穆如歸,嘴角也有了繃不住的笑意。
而在偏室用著茶點的夏朝生,忽地又是一嘔。
無憂哪裡有天坤道人的醫術?
他連診脈都不會,隻能看著夏朝生乾著急。
夏朝生這些時日已經乾嘔習慣了,扶著心口,等著惡心的感覺褪去,無所謂地喝了一口茶:“無妨。”
“當真無妨?”無憂憂心忡忡地嘗著茶點,生怕有什麼不新鮮的東西摻雜進他的飲食。
“自然無妨,若是有事,方才天坤道長診完脈,定然要將我留下。”
夏朝生說完,兀地怔住,絲絲怪異的情緒在心底盤亙。
九叔不是莽撞之人,怎麼會和天坤道人爭吵起來?
……定是有什麼話,不能當著他的麵說。
夏朝生的心猛地一沉,掌心跌落在小腹邊,不安地顫抖。
難不成……難不成……
夏朝生的麵色也跟著白了起來。
他想,難不成是自己的病真的到了藥石無救的地步,又或者,天坤道人算出了他這一世早夭的命數,私下裡與穆如歸交底?
前世的回憶紛至遝來,夏朝生越想,越是這麼回事,手裡的茶盞“啪”得一聲,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