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重逢(2 / 2)

那一刻,他是溫室中的花,是象牙塔裡的隱者,是誤入蠻荒的神明。當他如此輕柔地伸手,撫上那醜惡的麵龐,怪物是他的信徒,溫順地等待救贖。

蜂王向時淵張開六足,想把他圈起來。

老何本以為那是捕食,可現在回想起來,那或許是一個擁抱。

來自怪物的擁抱。

此刻,時淵和彼時一樣伸出了手,撫過老何堪稱可怖的臉,認真說:“希望你旅途平安。”他把手/槍遞到老何的手中,“對不起,我救不了你。但我不需要這個。”

老何盯著他:“……原來如此,難怪啊,難怪你什麼也不怕,什麼也不在乎。這些荒原和森林都是你的,都是你們的。”他痛苦地晃了晃頭,沉默數秒,“已經沒時間了,我、我真的要走了,時淵,再見,雖然我們永遠不會相見了。”

他倒退幾步,卻又像是見到鬼了,看著時淵的身後。

他渾身抖得跟篩糠一樣。

時淵還沒反應過來,肩上就是一重。

他被人摟進了懷中。

這個懷抱很溫暖,他能聽到沉穩、有力的心跳聲。他努力扭過頭去,這個角度看不見來者的麵容,隻能看到他持槍的手。

那雙手修長且骨節分明,握住槍支時像是致命的藝術品,槍口穩穩對準了老何。

時淵不懂槍械。

他這兩天看到很多人用槍,不知為何,無人能給他這樣的感覺——他知道,這雙手隻要扣下扳機,就一定能擊中他的目標,不會有意外,就像是倦鳥終將歸巢,烈日注定西沉那般絕對。

不,不止是槍。

這個人在這裡等很久了,他早就知道了老何的動向,知道他在此時此刻會出現在此地,也知道自己會射出這發子彈。

老何聲音變調了:“陸、陸上將……”他牙齒噠噠作響,“彆彆彆殺我!我有個女兒,她才五歲!我知道我活不了,我隻是想回去看她一眼,一眼就好!她、她的偶像一直是你,說以後要和你一樣當深淵監視者,要跟你合照,她還問我能不能見到你。我想回家,放我走吧,讓我走吧——”

聲聲哀切,宛如泣血。

男人說:“你還有什麼想講的嗎?”

他不帶半點情緒,時淵卻從頭到尾僵住了。

這是他的人類的聲音!

他絕不會認錯!

老何死死盯著男人,想從他的臉上找出一絲的情緒波動,但最終失敗了——那張英俊如雕塑的麵龐毫無波瀾,沒有挑眉,沒有抿唇,沒有最細微的表情,每一寸線條都平平整整,不會被外力撬動。

他意識到眼前人不會心軟,上前半步說:“陸上將,陸上將,安樂死法案是你簽署的吧?因為法案,無法救治的傷者直接死在了城外,多少人沒能見到親人的最後一麵,現在我也要那麼死了。你安的究竟是什麼居心,你沒有親人麼,你不想最後看著他們說我愛你,然後再安詳辭世嗎?活著已經那麼難了,難道死前,連這一點心願都沒資格被滿足嗎?!”

男人不為所動,一手摟住時淵一手持槍。

老何笑了,臉上冒出了更多的觸手:“哦對我忘了,你確實沒有家人,當然不懂。你可能連愛是什麼都不知道。”他緩慢舉起雙手,“你贏了,我投降。帶我回去接受安樂死吧,還是說你要直接擊斃我?不過我是真沒想到,你殺過那麼多怪物,卻把……”

卻把最可怕的怪物抱在了懷裡。

話音未落,他身上的一條觸手猛然暴起,拔出腰間的短刀!

觸手的速度、力量都可怖至極,這一下猝不及防,快到人眼無法捕捉。拔刀的刹那,層層疊疊的觸手蓋住了他的頭部。老何露出癲狂的笑——他沒意識到,能操控觸手就代表他的意識已經和觸手融合。在思維的儘頭他不是人類了,被冰冷的殺意和咆哮填滿。

出刀!

出刀!刺穿他的頭顱!

刀尖的寒芒閃爍,就要甩出——

一個烏黑的子彈孔出現在老何的眉心。

子彈精確地穿過觸手的阻礙,他的笑容凝固。

觸手狂亂揮舞,隨著他的身軀一同倒下,逐漸失去了力度。

他死了。

它們也死了。

時淵在男人的懷裡,側著頭看到了全程。

男人鬆開摟住他的手,上前,又在老何的頭上補了兩槍。然後他轉身說:“走吧。”自始至終沒半分猶豫。

時淵看著他的背影,最後一抹天光落在他身上,將影子拉得長且濃鬱。他依舊是無表情的,側臉線條淩厲,站姿挺拔,聯盟的五星肩章閃著暗金色光澤。

故人重逢。

這不是重逢的好時機。寒風呼嘯,殘陽似血,無垠的天幕正燃燒著下墜。怪物在深林躁動,長舌的鳥,不死的貓,奇形怪狀的蛇類蠕動,它們身上掉下軟綿綿的寄生蟲。地上,在他們的腳邊,躺著一具尚且溫熱的軀體,男人為老何合上了眼睛,可老何的手往東麵伸著,那是城市的方向,他卻再摸不到魂牽夢縈的女孩的黑發。這是很淒冷的一幕,這是很無奈的結局,這是糟糕無比、又在末世中最尋常的一天。

但細小的電流啃食著時淵的脊椎,讓他微微發抖。

他在他的身後喊:“……陸聽寒!”

風聲很大,大到能吞沒所有秘密,他覺得沒有人能聽到。

男人頓了一瞬,回頭,看向了時淵。

“是我。”他說,“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