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城(2 / 2)

“沒什麼,我就是問一問。”時淵說。

他放心多了,既然陸聽寒還沒離開這兒,那等陸聽寒忙完,他還是能找回自己的人類的。

他的憤怒頓時平息,尾巴的鱗片全都服帖下去,平平整整。

心平氣和後,他跟著王妤進了帳篷裡。

王妤在收拾東西,各種瓶子、密封棉片、手寫的筆記到處都是,桌上還散著一些零錢。

時淵不認識貨幣,王妤就順便給他介紹了一下:“這張綠色的五塊錢,紅色的是五十,藍色的是一百,還有這些硬幣分彆是五毛和一塊。你要記住了,小心以後被人騙錢,說實話你看起來還挺像騙子的目標群體。”

時淵:“噢……”

他幫王妤把錢分門彆類放好,硬幣堆了一摞,紙幣整整齊齊。

王妤繼續整理筆記,把那些泛黃的、甚至有幾張還沾血的筆記放在一起。

時淵坐在她身邊看,看到了她手繪的感染創口示意圖,想到了老何。他覺得王妤和老何應該還算熟,但王妤沒有難過,或許是她不想在時淵麵前展現,或許是她習慣了。

時淵又想起老何臨死前對陸聽寒的質問。

老何提到了“安樂死法案”,還說那是陸聽寒簽署的。

他問:“安樂死法案是什麼?”

王妤頓了一下,知道他在說老何那件事。她反問:“你知道什麼是抑製劑麼?”

時淵搖頭。

王妤:“抑製劑能治療輕度感染。有些人傷得不重,及時注射抑製劑就能康複。但它對中度以上的感染無效,以前我們出於人道主義,會把還有意識的傷者帶回城市,這樣,幸運的人能在臨終前見到自己的家人。而法案出台後,被確認無法治愈的人會被就地安樂死。”

時淵想了一會:“為什麼呢?”

“因為人力物力都不夠了,一直短缺。”王妤說,“加上有些傷者在路途中就失控了,我們嚴加防範,每年還是有戰士被他們傷到。”

時淵又想了一會,小聲說:“那我覺得法案挺合理的呀……”

他有點心虛,畢竟他不是人類,不該有資格評判什麼。

“是很合理。”王妤輕歎一口氣,把最後一頁紙夾進書中,“但問題是,人們本可以見到家人的。”

不是法案不合理,也不是所有人都隻顧自己——在這個年代,出征的戰士都是視死如歸的,願與噩夢纏鬥,直到自身亦淪為怪物。

他們知道自己的背後是城池,是家人,所以刀山火海也不退縮;他們知道哪怕重傷,他們依舊有機會握住親人的手,長久以來,這一直是他們重要的精神支柱之一。

直到安樂死法案的出台。

重傷者被帶到一起,留下遺書,看著冰冷的液體被推入血管。他們的軀體被火化,骨灰乘著晃晃蕩蕩的綠皮運輸卡車,與諸多物資擠在一起,回到城市,回到家人的懷中。

可哪有人喜歡這樣孤單的死亡呢?

如果法案從一開始就存在,或許它會被大部分人接受。問題在於,它破壞了已存在的事物,把“可以”變成了“不可以”。

這種落差,必定會引發爭論和抗議,有一種憤怒叫做“我本可以”。

“其實從很久之前,這項決策就被提案了。”王妤盯著虛空中的某一點,不知想起了什麼,“迫於各種原因它遲遲沒出台,誰也不想當那個簽署者。”

時淵說:“然後陸聽寒簽了它?”

“對。”王妤說,“就是,呃,時淵,一般來說我們還是會叫他陸上將的,直呼其名不大好。雖然我也這麼叫過,但當時是我太急……”

時淵晃了晃尾巴尖。

他不想叫“上將”,在他看來,陸聽寒就是陸聽寒。

王妤繼續講:“安樂死法案出台後,引發了很大的爭議。大部分人接受了,也有小部分人格外不滿。何虞是接受的那一派,還說死了就死了吧,安樂死也沒痛苦,但他臨死前……改變了想法。可能死到臨頭了,我們才知道自己真的想要什麼吧。”

她看著時淵:“我不知道你眼中的陸上將是怎麼樣的,但他可能……和你想象的不同。他一直處在風口浪尖,是個挺有爭議的人物,安樂死法案隻是爭議的其中之一,類似的事還有許多。他有決策的魄力,改變了很多,但是改變肯定是會惹人非議的。可能多年之後,我們才能知道這些犧牲是對是錯吧。”

“敬佩他的人很多,恨他的也不少。但不論是哪方都不得不承認,我們需要陸上將——還好我們有他,萬幸我們有他。”

時淵說:“他肯定很厲害。”

就連他都知道,如果一個人的價值能被他的仇人認可,那他絕對厲害極了。

王妤笑了一下:“……嗯,你跟我來。”

她帶時淵出了帳篷。天色暗暗沉沉,氣溫很低,呼吸都帶著白氣,風中隱約傳來熱乎乎的土豆湯的香氣。他們穿過錯落的帳篷,與兩隊巡邏的戰士擦肩,來到了駐紮地的邊緣。

兩人並肩站在暮色裡,荒原一覽無餘,風亂了頭發,王妤將一縷碎發彆在耳後:“我記得你在車上問我城市是什麼樣的。我說城市是我們的淨土和港灣,是我們的家。無數人捍衛它,城牆被鮮血洗過幾輪,才讓它屹立不倒。”

她說:“現在——你往東方看,那裡就是城市。”

時淵極目遠眺。

他的視線隨著浩蕩的野風,穿過無垠的荒原,掠過死氣沉沉的枯草,在天地的儘頭看見了一道橫臥著的黑影,那是城牆,那是鋼鐵構築的、堅不可摧的防線。

牆上舊血斑駁,牆下已開出野花,它圍攏著它的子民,庇護著它的締造者,沉沒於長夜,蘇醒在晨曦。

時淵見過怪物的巢穴,巢穴讓那些醜惡又詭異的生物安心沉睡,也讓它們拚死一戰。他猜測城市對人類也有同樣的意義,所以老何魂牽夢縈,所以戰士拿起槍械。他離城市很遠,依舊能看到那個龐然大物的宏偉,看到它在這黯淡世界中,拚儘全力發出的一點光芒。

王妤說:“你要問我上將有什麼豐功偉績,能用一句話概括。”她看向遠方,“……那是他守下的城。”

隻這一句話勝過千言萬語。

城在,家在。

時淵目不轉睛地看著。

王妤:“像這樣的城市有三座,也隻有三座了。本來我們會失去更多,但陸上將守下了它們,這一點沒有人能否定。”

時淵說:“原來是這樣呀,現在我懂了。”他認真思考了一會,垂眸,睫毛在臉上掃下濃鬱的陰影,輕聲道,“我懂了,他是個好1啊。”

王妤:“……??!”

王妤一頭秀發在風中淩亂,抓住時淵的手,突然驚慌:“時淵,時淵,我講這些可不是為了讓你看上他!你可千萬彆想不開啊,以你的顏值要啥男人有啥男人,下到十八上到八十,什麼小奶狗小狼狗死傲嬌天然黑,豈不是手到擒來?你想怎麼玩就怎麼玩,買個大房子找10個猛1都可以,隻要彆碰陸上將就行,那絕不會有結果的。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啊!”

時淵:?

他很困惑,每次在他真心誠意稱讚彆人厲害的時候,王妤的反應都那麼大。那一長串話,他隻聽明白了王妤不希望他接近陸聽寒。

他試圖總結:“原來陸聽寒比10個猛1都厲害。”

王妤:“……”

你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

時淵說:“原來他還是一枝花。”

王妤:“……”

這又是什麼鬼啊啊啊!

時淵挺高興的,有人誇他的人類又厲害又美。

旁邊的王妤放棄掙紮了,捂臉,心想算了算了,時淵哪裡聽得懂這些,他總不可能真去找陸聽寒吧。

——這麼一想,她仿佛吃了一顆定心丸。

先不提一般人見都見不到上將,退一萬步說,那可是陸聽寒啊,哪怕放貌若天人萬千風情的裸男裸女在他麵前,他第一反應也是徹查有沒感染,可謂是一心為國,八風不動,忙得要死,生人勿近。

王妤放心多了,和時淵說:“彆記掛你的陸上將了,你們倆都不是一個畫風的,真的沒機會。”她想了想,拿出一枚硬幣,“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五毛錢。”時淵回答,“你剛剛教我認的。”

“不,它是你和上將的緣分。”王妤諄諄善誘,“我之前也說了,他可能和你想的不一樣。所以硬幣正麵是你不喜歡陸上將,反麵是他不喜歡你,隻有這兩種可能性,懂嗎?”

她高高拋起硬幣。

硬幣在半空回旋,她本來是想接住的,結果一個手滑,硬幣落向腳邊。

“噠”一聲輕響,它豎在了地上。

不偏不倚,穩穩當當,甚至沒有半分顫抖。

王妤:“……”

時淵:“……”

王妤說:“這是五毛錢。”

時淵說:“不,這是我們的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