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結的尾巴(2 / 2)

“我試試。”時淵說。

那本來是個很鬆的結,隻是尾巴以一種扭曲的姿勢卷在了一起,但架不住時淵越來越害怕。他一害怕尾巴尖就用力,現在徹底成死結了,鱗片卡得嚴絲合縫。

不論怎麼用勁,不論他怎麼用手掰,就是解不開。

呂八方在旁邊看著也著急,說:“我來我來,我來幫你。”

他上手抓住時淵的尾巴,小心地發力,拽著不同的部分嘗試分離。等他後背都出了一層薄汗,那個結還是紋絲不動。

“奇了怪了,怎麼會解不開呢。”他嘟囔,“這卡死了啊。”

“那要怎麼辦呀?”時淵問,擔憂地看著自己的尾巴,“我以前沒打結過。”

“你彆急,我想個辦法。”呂八方說。

他帶時淵回了帳篷裡,用水桶接了點水,又拿了塊肥皂,告訴時淵:“我小時候出去玩,頭卡進欄杆裡了,我爸就是拿肥皂水把我搓出來的。人是救出來了,就是可惜了我英俊的腦袋差點被擠扁。”

時淵說:“不要擠扁我的尾巴。”

“不會的不會的。”呂八方滿口應承,將肥皂水淋到時淵的尾巴上,繼續解。

沒解開。

呂八方又去要了食用油,倒在尾巴上。

沒解開。

時淵越來越擔心:“它不會永遠解不開了吧?”

他不想要一條打結的尾巴。

“肯定、肯定有辦法的。”呂八方擦了擦額上的汗,坐在椅子上,一連喝了幾大口水,“我們隻是要多試試。這點小事,哎我就不信這個邪了——”

他們又一起解了二十多分鐘,生拉硬拽,毫無成效。

王妤照顧完病人,一回來就看見他們兩人蹲在一起,迷惑問:“你們在做什麼?”

呂八方把事情講了一遍,王妤說:“害,多大點事兒,讓我來。”

自信的她挽起袖子,努力了十幾分鐘,那個結就是緊緊纏著,毫不退讓。她也困惑了,坐下來喃喃:“我也沒見過打死結的蛇啊,怎麼尾巴就會卡住呢……”

三個人麵麵相覷,一籌莫展。

呂八方揉了揉臉,長歎一口氣:“中場休息中場休息,讓我緩一緩再想辦法。”

“你就不該帶他靠近異變者的,看看都把他嚇成啥樣了。”王妤還皺著眉,繼續研究肥皂水。

時淵把自己的尾巴洗乾淨,他一邊有點難過,一邊又想著過了那麼久,陸聽寒該回來了吧。

果然隔了十分鐘,結沒打開,三台飛行器已帶著刺耳聲音掠過夜色,停在了駐紮地的西麵空地。

隊伍回來了。

時淵也不顧死結了,小跑著過去,呂八方追在他後頭喊:“慢點慢點,小心滑!”

時淵遠遠看到了飛行器。

夜幕已深,駐紮地的燈光依次亮起,映照長夜,飛行器那純黑色的金屬外殼帶著荒原的寒意,閃耀漂亮的光。

一大群戰士守在周圍,無聲地攔住了時淵,他被迫停下步伐,透過他們的間隙張望,看到了獨眼龍和數名異變者。

時淵的尾巴卷得更緊了,要不是為了找人,他肯定掉頭就跑。

所以陸聽寒在哪裡呢?

他踮起腳努力找。

不一會兒,一個帳篷內傳來交談聲,門簾被撩開,裡頭巨大的容器裝著半截觸手,它在透明液體中扭動,滲出絲絲綠血。數人從帳篷出來了,其中有邢毅豐。

戰士們站得筆直,向走來的眾人敬禮。

數張陌生的臉中,時淵焦急地尋找,終於看到了陸聽寒。陸聽寒在諸多戰士的跟從下走向飛行器,身披金鑲邊的黑色大衣,尾端在風中揚起,軍靴錚亮。他脫下沾血的手套,遞給邢毅豐,立馬有人遞來一雙嶄新的。

“陸聽寒!”時淵喊了一聲。

這次,陸聽寒沒有聽到。

時淵又喊了幾聲,但他們相隔太遠了。一個戰士看向他:“你是哪裡來的,快回去!”

跟過來的呂八方解釋說:“他是咱們三隊救下來的。”

戰士:“你們不要靠近,立刻離開。”

陸聽寒徑直向前,而異變者迎接上來——他們是時淵見過最可怕的人,眸光如利刃,帶著侵略性的野性。感染改變了他們的心智,有人像是獸類一樣聞嗅風中的氣息,有人以明亮的豎瞳探尋黑暗,有人活動利爪,骨骼一陣劈裡啪啦的爆響。

狼爪男人開口,和陸聽寒說著什麼。

出乎時淵意料的是,在陸聽寒麵前,不論兩米多高的精壯漢子,還是陰冷蒼白的蛇鱗男人,他們的桀驁和粗野都被收拾得乾淨,站得筆直,神情嚴肅,成了最規矩的戰士。

他們外貌古怪又畢恭畢敬,這麼看去好似群狼環伺,俯首聽命。

時淵愣愣地看著這一幕。

他突然明白,那時呂八方在笑什麼了。

陸聽寒當然不會害怕。

這些可怕的人類願意、或許也隻願意聽他指揮,他們是撕咬敵人的狼群,他們是刺殺腐朽的刀,他們是陸聽寒的人。

戰士又催促他:“彆站在這,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呂八方應了一聲,伸手去拉時淵,低聲說:“人你也看到了,這天氣太冷了,我們回去吧。”

時淵麵前的守衛們麵無表情,寬闊的肩膀構成了堅固的防線,異變者、全副武裝的戰士和白袍的醫師圍住陸聽寒,他們的肩章和胸章亮閃閃的,晃得刺眼。隔著那麼多人,隔著漫長的夜色,陸聽寒不可能聽見他的呼喊。

陸聽寒臉上的陰影濃鬱如油畫,一雙手修長、有力且致命。

他沒有異變者那種張揚的雄健,卻比普通戰士更挺拔,更英姿勃發。他似乎總是優雅的,不論是扣下扳機,還是垂著眸,邊聽狼爪的彙報,邊慢條斯理地戴上純白手套,殺人和傾聽並無區彆。

他走向前方,不會回頭。

在這個瞬間,時淵就突然覺得,自己離陸聽寒很遠很遠。

明明他才剛找回陸聽寒,但所有人都在告訴他,他們不能在一起。

邢毅豐說上將很忙,沒辦法見你;王妤說彆記掛陸上將了,你們真的沒有機會的;就連呂八方都說,你不用當麵道謝,遠遠看他一眼就行了。

時淵曾經以為,陸聽寒是個普通人,他隻要去到城市就能找回他。他以為在那十年中陸聽寒隻負責留守觀測塔,半點未碰戰爭,平凡又籍籍無名。現在他遙望著陸聽寒,明白了,陸聽寒做過的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多太多了——他聲名顯赫,大權在握,身邊的人是他統領的人,遠方的城是他守下的城,他簽署的法案,他的爭議,他的抉擇,時淵可能一輩子都不能理解。

而時淵什麼也沒有。

除了一條因為害怕打了結的尾巴。

過去他們都孑然一身,隻屬於彼此。

現在他的人類高高在上,遙不可及。

時淵就這樣看著陸聽寒走向飛行器。

他忽然有種奇妙的預感:錯過了這次,他們就很難很難再見麵了。

他覺得自己是要害怕陸聽寒的,比起那群異變者,陸聽寒殺過的怪物肯定隻多不少。

但陸聽寒是他的人類啊。

陸聽寒應該摸他的腦袋,撓他的下巴,和他待上一整天也不會厭煩。

他真的是個很怕孤單的深淵。

“……哎!你乾什麼?!”戰士驚呼。

時淵的動作很快,貓低身子猛地一躥,竟然真從守衛最薄弱的地方鑽過去了。戰士反手要抓他,手都夠到上衣了,忽然頓住——

陸聽寒看向這邊,伸出了手。

手心向外,是平穩又不容拒絕的製止。

戰士的動作生生刹住,任由時淵擦身而過。

無數人的手摁在槍上,暗處已有幾個黑洞洞的槍口瞄準時淵的眉心,都因為陸聽寒的動作而停住。

北風寒冷,荒原肅殺,所有人呼吸都帶著白氣,但時淵是暖洋洋的一團。

他穿著不大合身的蓬鬆外套,一路小跑而來,帶著膽怯和孤注一擲的勇氣,帶著暖意,熱氣,還有一點點土豆湯的香,撲進了陸聽寒的懷中,那條卷出了死結的尾巴在陸聽寒眼前擺來擺去,分外歡快,像迎風招展的彩帶。

他有點害怕又有點期待,眼睛亮亮的,小聲說:“陸聽寒,我的尾巴打結了,你幫我解開它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