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藍蝴蝶(1 / 2)

時淵渾身都僵住了。

血還在流,戰士的手背生出了銀色的魚鱗,而他的狀態似乎奇跡般好轉了,嗓音不抖了,思維也異常清晰:“我被飛蛾感染過。飛蛾能聽到300千赫的聲音,我沒那麼厲害,最多能提前聽到一些怪物的聲音。不過我能非常輕鬆地分辨人的嗓音,隻要聽過一次就不會忘記。”

他繼續說:“我聽過你的聲音,你是陸上將身邊的那個人,是……是叫時淵對吧?”

作為聯盟上將,陸聽寒外出時往往有戰士隨行守衛,所以不少人見過時淵。而時淵……他滿眼都是陸聽寒,沒空關心其他人,自然不記得他們長什麼樣。

眼前這人,大概是守衛之一。

上次見麵在城裡,時淵和陸聽寒並肩向前,或許他們在討論晚上吃什麼,或許他們談起了家裡的花,又或許是時淵在懷疑陸聽寒把備注改回了“長尾巴呼嚕怪”……時淵不喜歡陸聽寒身邊的守衛,他們太危險了,殺死過很多怪物,但隻要陸聽寒在,他就不會害怕。

這次見麵在城外,低矮的樹林,化不開的濕泥,到處都是怪物的噪聲與異動。仿佛命運捉弄,角色驟然顛倒了,戰士正死去,柔軟的少年卻安然無事。對兩人而言,一個是致命地獄,一個是親切的故土。

戰士歎息般說:“感染的過程真奇特啊,脫離人類的限製,我察覺了很多……平時察覺不到的東西。”

他睜著渾濁的眼:“我能聞到這裡所有怪物的氣味。時淵,我還知道它們都怕你。你一個人出現在城外,還毫發無傷,你究竟是什麼東西?”

時淵的手指攥緊了紗布,回答:“你先讓我救你,等包紮完傷口了,我會告訴你的。”

“沒用,我絕對沒救了。”戰士神色越加冰冷,依舊用槍指著他的頭,一字一頓道,“回答我的問題,你為什麼偽裝成人類,你為什麼要待在陸上將的身邊?是準備殺害他麼?是刺探人類的情報?還是欣賞我們的掙紮?這一切對於你來說很有趣嗎?!”

時淵攥著紗布:“不是的,我……”

“夠了!!”戰士暴喝,身體一陣痙攣,“我不會信你半個字,我現在——我要殺了你!”

然而他的手指不斷抽動,槍都差點脫手而出,更彆提扣下扳機。他青筋暴起,努力了好幾回才接受自己無法開槍,當即用左手去摸通訊器。

他摸了個空。

他的下半身血肉模糊,通訊器早已粉碎,不可能向指揮中心報告了。

他睜著眼,呆在原地,喃喃:“我得告訴他們,得讓上將知道……”

時淵輕聲說:“我會告訴他的。”

戰士:“你覺得咳咳咳咳!咳咳!你覺得我會相信你嗎!”

“我這次出城就是想殺死一隻怪物,帶回去給陸聽寒看。”時淵說。

“你為什麼這麼做?對你有什麼好處?!”

時淵回答:“因為我喜歡這座城市。”

他的語氣坦蕩,戰士愣怔了一下,不由脫口而出:“你扮人類扮上癮了?你喜歡和同類自相殘殺?還是你演舞台劇入戲太深,真把自己當救世神了?”

——他看過《殉道者》。

“我不想殺死它們的。”時淵在他麵前坐下,盤起尾巴。

戰士:“你們也有感情?”

他又痙攣了幾下。

時淵想了一下:“我沒法跟你形容那種感覺,每當我看到怪物,就會知道,我和它們流的是一樣的血。”

有很多詞語能形容個體間的聯係,比如血濃於水,比如心心相印,但怪物間的聯係比人們想象得更緊密。

不論銀魚、毒花、紫燈蟲,亦或者巨大又輝煌的“號角”,當時淵見到它們,會感受到來自靈魂的震顫。

怪物會彼此廝殺,但它們也有同樣的靈魂,同樣的血脈,同樣與深淵共鳴著。

同源、共生、不斷吞噬不斷進化。

這就是為什麼不同族群的怪物會在同一時間暴動。在人類儀器觀測不到的領域,冥冥之中,它們的心智彙作長河。

一石激起千層浪。

不分你我,靈魂舞蹈。

“我很喜歡它們。”時淵說,“剛開始我真的很怕人類——雖然現在也怕。但是我在城裡認識了很多人,交到了朋友,還學到了很多東西,現在我也同樣喜歡人類。所以,我來了這裡。”

他晃了晃尾巴尖:“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守住城市,可能會失敗吧,或者有什麼其他意外,我連自己能做到什麼都不知道,可總要試一試的。”

戰士微微張嘴,想說點什麼又沒說出口。他沒意識到,這一陣痙攣已經結束,隻要他想,就可以扣下扳機。

手背的魚鱗飛速生長,覆蓋了上半身,出血速度慢下來了,不是因為傷勢好轉,而是因為血快流乾了。

許久後他低聲道:“我肯定是瘋了,不然怎麼會相信你……時淵,你究竟是什麼?”

陽光穿越樹林,把一條紅蛇照得鱗片閃閃,幾條銀魚遊過泥土,水晶般的軀體剔透,風中傳來蘑菇們的歌聲。

時淵看著眼前的人類。

他真的要死了,感染正一點點抹殺掉他作為人的特征,他會成為怪物的一員,永遠留在荒原。

人們往往會對瀕死之人吐露真相,帶進墳墓裡的秘密是最安全的。

時淵不同。

他的神情幾乎是溫柔的。

就像他向蜂王伸出雙手,就像他在舞台上一遍遍演救世神,就像他對陸聽寒說“讓我感染你吧”那時一樣溫柔。

他回答:“我是深淵。”

他說出秘密,是對將死之人的安慰,是他能給出的最大溫柔。

這一刻戰士驚駭得說不出話,良久後顫聲問:“你是那個、那個消失了的0號深淵?”

“對。”時淵說,“是我,所以我是0。”他想了想又補充,“陸聽寒是1。”

戰士:“……”

戰士:“…………”

他感染了一半的臉上寫滿了“我他媽都聽到了什麼啊啊啊啊”。

“我是來找陸聽寒的。”時淵說,“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他是屬於我的人類。”

戰士愣怔了好一會,頹然放下槍支。

他的聲音開始變得微弱:“太不可置信了,竟然有這樣的事情……”他晃了晃腦袋,“你走吧,我就要死了,也沒辦法殺你了。”

“我還可以為你做點什麼?”時淵說。

銀魚鱗擋住了戰士大部分表情,他似乎是笑了一下:“還真有一件事。”

時淵的尾巴彎出問號:“什麼?”

戰士摸索著將地上的手/槍推過來:“殺了我,我不想變成怪物。”

槍支的金屬冷冰冰的。

不算太陌生。

陸聽寒向時淵演示過怎麼用槍。

那是城內槍擊案發生的不久後,時淵回家,手裡多了一把沒子彈的手/槍。

“學一學,”陸聽寒說,“萬一用得上。”

在家裡不能真的射出子彈,陸聽寒給他講解了槍支構造,對著牆演示了基本操作。

從第一次見麵,時淵就知道陸聽寒的槍法好,他行雲流水地換彈匣,上膛,瞄準,而時淵笨拙地模仿著,舉槍瞄準牆麵。

“左腳往前踏一步,腰要挺直。”陸聽寒說。

時淵站得筆直。

“右手伸直,左手的手肘下彎。”陸聽寒又說。

時淵照做了,感覺自己渾身僵硬,尾巴都在半空中僵住了。陸聽寒就手把手教他,擺正他的姿勢,最後在他耳邊說:“……開槍。”

“哢噠!”時淵扣下扳機。

“如果有子彈的話,後坐力不小,你要做好心理準備。”陸聽寒說,“沒經過訓練,普通人拿到槍支的威懾力並不高,精準度上不去,隻能當最後手段。”他頓了一下,摸了摸時淵的腦袋,“我希望你一輩子都不會用上我教你的東西。”

時淵說:“我覺得好有趣,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想學的。”

陸聽寒說:“我想讓你不必去學。”

短短三個月後時淵又拿起了手/槍,對準的不是怪物,而是人類。

彈藥是滿的,很沉。

時淵嘗試性拉動槍機,子彈清脆上膛。

他說:“我沒有殺過人,但如果這能讓你感覺好一點的話……”

“這不是謀殺,是解脫。”戰士喘息道,“快點動手吧。”

於是時淵站起身,回憶陸聽寒說過的話,生疏地擺出姿勢,瞄準他的頭部。

“等等——!!”戰士突然喊了一句,“我、我還有問題——”

“什麼?”時淵問。

戰士卻沒有回答,他的喉嚨中發出了野獸般的低吼,痛苦地搖頭,手指不斷抽搐,仿佛陷入了一場無法掙脫的噩夢。時淵重新蹲下,伸手撫上他的麵頰,溫柔地擦去鱗片間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