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們的勇氣(2 / 2)

特蕾西又被搶救了幾次。

時淵守在她的病床前,看著她越發蒼白的麵龐,想,她很可能撐不到手術的那天了。

沃爾夫岡常常坐在她床頭,一坐就是大半天。他一直是個寡言的男人,這時候也是如此,沉默如一塊老舊的、抗拒的頑石,唯獨目光是柔軟的。

偶然有一次,特蕾西清醒了。沃爾夫岡說:“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坐在窗戶上大聲念書,扮演不同角色。你在念什麼?”

“我不太記得了,可能是《狐狸先生》吧。”特蕾西笑了,“你和伊莎貝拉女士都說,我肯定會是個好演員。”

“是的,你會是世界上最好的演員。”

“我之前登台演出還不大行誒,上去就忘詞了。”

沃爾夫岡摸了摸她的頭發:“很正常。你年紀還太小了,現在你所需要做的一切就是長大。”他低垂頭顱,輕吻她的麵頰,“你隻需要長大。”

三天之後,特蕾西永遠閉上了眼睛。

沃爾夫岡幾天沒合眼,傷口惡化,又開始發燒。

發燒之後,他倒是昏沉地睡了。時淵照看他,幫他拿藥,為他徹夜換額前的濕毛巾。熬過了最凶險的夜晚,淩晨之際,沃爾夫岡的體溫平穩了。

時淵端著臉盆去換水,回來的時候,沃爾夫岡已經醒了。他平躺在床上,盯著慘白的天花板說:“沒有救世神。”

時淵洗乾淨毛巾,擰了水,把它疊成方方正正的一塊。他把毛巾搭在沃爾夫岡的額上,一抹水流淌下,掠過男人的眼角,泅濕了上衣領。

太陽升起來了,燦爛的金光生機勃勃,穿過玻璃窗擁抱住他們,床頭一朵乾癟的花。

時淵說:“嗯,沒有救世神。”

……

特蕾西的葬禮在一周後進行,眾人為她獻上了花、童話書和毛絨玩具。可惜花買不到幾朵,淺淺鋪了一層,一同在火中化作灰燼。

沃爾夫岡再次離開拾穗城,準備重返軍隊,繼續戰鬥。

而時淵回了家,窩在沙發上看程遊文給他的《等待戈多》,睡著了。

他是被陸聽寒搖著尾巴尖叫醒的。

陸聽寒去了風陽城半個月,今天才回來,熟練地摸了摸時淵的腦袋。

可是,不論他怎麼揉,時淵都隻是尾巴尖在搖擺,沒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這一看就是心情不大好。

得哄。

“發生什麼了?”陸聽寒問他,“講給我聽聽。”

時淵把特蕾西的事情告訴了他。

陸聽寒沉默了一會,說:“我們去陽台透透風吧。”

陽台的空氣很好,放眼望去城市的建築傾倒了幾棟,但大部分還在。時淵抱住陸聽寒,把頭埋在他懷中。很久之後他悶聲道:“……我不是救世神,救不了他們。”

這句話出乎意料,陸聽寒頓了下,說:“時淵,劇本隻是劇本而已。”

他以為時淵是觸景生情,入戲太深。

時淵緊緊抱住陸聽寒的腰,悶頭不說話。他有千言萬語,老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以為、我以為我來到城裡是有意義的。”

——那種除了找到他的人類之外的、更特彆的意義,比如救一座城。

劇本裡都是那麼演的,明明偽君子都能成真英雄,放在他身上就不靈驗了。

看時淵這架勢,委委屈屈的,一晚上肯定都哄不好了。

陸聽寒垂眸,摸著他的腦袋,不再試圖反駁說劇本都是假的,不必代入自我。他隻是說:“或許是有意義的,隻不過不是你想的那樣。”

時淵抬頭看他,尾巴彎出了一個問號:“嗯?”

陸聽寒沒回答他的疑問,改變了話題:“我有和你說過謝千明的故事嗎?”

時淵搖頭。不論陸聽寒還是程遊文,幾乎都不跟他提起謝千明,他對那個男人知之甚少,隻有脖頸上的狼牙吊墜能證明,他們同行過。

陸聽寒講:“我說過謝千明是我的老上司,在我還是一等兵的時候就很照顧我。他喜歡舞台劇,幾次想拉我和其他下屬去看,我們都對藝術沒興趣,到最後堅持下去的還是隻有他。”

時淵默默聽著。

陸聽寒:“我當上少尉後,提出要去當深淵監視者。所有人都反對我,朋友、戰友、老師、親戚……隻有謝千明力排眾議地支持我,幫我走了很多程序,頂了很多壓力也說服了很多人。後麵他和我說,一是他相信我的決定,二是他覺得,人生總是要做點大膽事情的。”

他繼續說:“謝千明一直是個很大膽的人,我陸續聽說過他的故事,什麼小時候爬了非常高的樹,攀在上頭欣賞風景,差點把他媽媽嚇哭;什麼徒手抓著感染老鼠的尾巴,再把它們挨個摔暈;頂撞上級都是他的日常了,遇到他覺得不對的事情,不論是誰,他通通一輪臭罵。”

時淵:“噢……”

陸聽寒:“他常常和我說,世界上最難可貴的就是勇氣——麵對一切、挑戰一切的勇氣。所以他……”他頓了一下,“他追求他妻子也是挺勇敢的,彆人都罵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最後還真給他吃上了。”

時淵問:“他這種算不算臭不要臉?”

陸聽寒:“……你從哪裡學來的詞,也可以這麼說吧。”他輕撫過時淵眼角的黑鱗,“後來我去當了深淵監視者,十年之後回城。謝千明在去年2月份突然提離職,然後消失了。”

“他去哪裡了呢?”時淵的尾巴更加彎曲了,又覺得這個時間點很熟悉。

“去了荒原。”陸聽寒說,“他兒子在城外失蹤了,他說要去找回他。他永遠是很勇敢的,想做的事情就一定會去做。”他看向時淵,“臨走前謝千明帶走了狼牙吊墜,那是他準備給兒子的生日禮物。時淵,如果他兒子還活著,應該和你差不多大。”

——在這瞬間,一切都明了起來。

時淵意識到謝千明沒能找到兒子,反而被紫燈蟲感染。

再然後,時淵和他遇見了。

謝千明讓他上了車,給他吃喝,勸他去城中的野玫瑰劇團看一看,又在一個星光璀璨的夜晚,在一個他自知將死的夜晚,把狼牙吊墜送給了時淵。

或許在那一刻,時淵的麵龐與他的兒子重合;

又或許在那一刻,時淵就是時淵,是他想保護的、奇奇怪怪呆頭呆腦的小朋友。

儘管結局並不美好,這就是謝千明的故事了。

陸聽寒又說:“以我對他的了解,他肯定離開得很果決。”

“有多果決?”時淵問。

陸聽寒:“不會後悔的那一種。”

謝千明離開時是個大霧的清晨。他遞交了辭呈,收拾好行囊,把狼牙吊墜放在左胸衣兜中。

他開著車駛過街道看著他保護過的地方,路過加西亞大劇院時,車子停了幾秒鐘。

謝千明深深望向大理石雕像,掃視過劇院牆上一張張五花八門的奇葩廣告。程遊文肯定還沒起床,他也沒打算告訴他,隻是對著程遊文的辦公室吹了個口哨:“等我回來!”

想了想,他又補充:“或者不回來!”

這笑話很爛,但他莫名把自己逗笑了。他就這樣一路笑著,開出了城外。

城外有多危險,他當然知道。可有些事情又是不得不鼓起勇氣去做的。

【勇氣】

這個詞貫穿了人類漫長的文明。

從保家衛國的戰士,到探求未知的科研者,從撲滅烈火的消防員,到堅持自我的藝術家……指揮官是勇敢的,每一次決策都背負了無數信任他的戰士的性命,與命運對弈;母親是勇敢的,忍受十月痛苦與酸楚,將所愛之人帶到世界上;街頭的每一個人,邋裡邋遢的大叔駝背的老頭和胖胖的大嬸,或許就曾在某一時刻,當過勇敢的英雄。

陸聽寒看著時淵:“在我看來,我們從不需要什麼救世神。這種東西不存在,也不必存在。”

時淵還是困惑:“啊,為什麼呢?”

陸聽寒說:“因為一直以來,都是人類拯救了人類。千百年來我們是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不存在半點僥幸。”

“他們經常說,以我的天賦能打破僵局,帶來希望。但我之所以能這麼做,是因為先人的付出與鮮血。沒有他們,我根本不會降臨在這個世界上,也不會有機會和你這樣對話;如果沒有赴湯蹈火的戰士,沒有那些研究者那些工人,我也不可能守住城池。”

他講:“我們堆砌基石才有了今天。我們是一體的,榮辱與共生死相依。在這個世界上,從沒有完美的救世神,從沒有孤單的英雄,隻有勇敢的一群人。”

時淵呆呆地看著他。

陸聽寒:“時淵,你從荒原而來,從沒接觸過城市,很怕人但還是學會了那麼多東西,甚至登台演出。或許,你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故事。”

——比如說,鼓起勇氣想坦白身份,鼓起勇氣想救這座城。

陸聽寒說:“所以你要問你來到城中有什麼意義,那我的回答是,或許你是來見證的。”

“……見證什麼呢?”時淵問。

“我們都已經看到勇敢的你。”陸聽寒笑了笑,“現在輪到你了。”

“不需要救世神。時淵,輪到你來見證我們的勇氣。”

在過去,謝千明獨自踏上不歸的征程,避難所裡眾人看一朵盛放的花,邢毅峰和異變者們甘願赴死。

在此時此刻,程遊文拄著拐杖走過一排排轟鳴的機器,無數人夜以繼日地趕工,做出結實的軍靴與衣衫;秦落落還在醫院照顧病人,他們拚儘全力地要看到明天;沃爾夫岡坐上最後一班去主城的班車,他已將悲傷深深封入心底,把行囊堆上座椅,車燈勾勒出他堅定的麵龐。

他們的身影融入千百萬人潮之中。

明天,太陽如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