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一場離去(1 / 2)

蘇恩齊緩緩開口:“為什麼這麼講?”

在聯盟僅剩三座城市的當下,陸聽寒這番話無異於晴天霹靂。

陸聽寒說:“拾穗城的位置很不好。”

——這一點幾乎是公認的。

實際上,拾穗城一直是三座城市中被進攻最多的,太難守。

從地形地勢來講,拾穗城周圍全是平原,沒半點遮蔽物,怪物能從任何角度長驅直入,給防禦帶來極大的困難;從地理位置來講,2號、5號、6號深淵以包夾之勢圍攏了拾穗城,其中最近的2號深淵離拾穗城僅2000公裡。

這樣一座城市,本該早早滅亡。

它之所以還在,一是因為靠近主城,駐軍強大,二是因為它作為聯盟的糧倉,戰略意義不言而喻,自然有重兵把守。

“是,”蘇恩齊點頭,“我們都知道這一點,它在高峰期絕對首當其衝,兵力已經往拾穗城調了。但,放棄一座城市意味著什麼,你我都明白的。”

陸聽寒卻說:“我們去會議室講。”

兩人去了會議室,陸聽寒把全息投影連上終端,調出數據。

密密麻麻的軍事報告被投影在半空中,這是10年以來,拾穗城所有的戰役。每一份報告上都寫滿批注,瘦金體幾乎擠滿了每個空隙,文字、圖片、模型之間,還有不同顏色的線將它們相連,標出異同處。

難以想象要花費多少心血,才能整理出這樣的場麵。

陸聽寒說:“我一直在整理拾穗和風陽的記錄,對這兩座城市,感染生物體現出完全不同的特征。它們進攻拾穗城的頻率加快、數量增多,高峰期尤其如此。與之相對的風陽,遠不如拾穗所遇到的戰況。數據還在以指數倍升高,再往後拖,恐怕會出事。”

蘇恩齊默不作聲,背過手,踱步了幾圈,又緩緩道:“這裡有麥田。”

一望無際的、繁茂柔軟的麥田。

“我算過了,”陸聽寒調出另一份數據,“三年前,我委托後勤部和研究中心進行了一次推測,如果限製糧食供給,多以壓縮口糧為主,那麼以風陽城和主城的糧食產能來說,能支撐所有人口,而這個結論經過不斷校準,也適用於今日。住房我也有結論,如果利用另外兩座城市的地下避難所,以及老城區,終歸能容納下所有人。運輸人口的方案,我稍後也可以發過來。”

他總結道:“失去拾穗城,我們會過得很難,生活水平將下降至僅僅‘活著’而已,但我們不會死。”

蘇恩齊沒想到,陸聽寒從那麼久之前就開始了策劃。

他死死皺著眉頭,依舊是不讚成的模樣:“風險太大,這樣真的值得嗎?運輸人口也有相當的風險,萬一出事了,那真是慘案。你還有沒有其他能說服我的理由?”

“從科學的角度來說,沒有。”陸聽寒說。

蘇恩齊:“其他角度呢?”

陸聽寒:“那是我的個人觀點了。”他看向半空,10年來的記錄填滿了會議室,其中高峰期被紅色三角形標注出來,“這兩年來,感染群給我的感覺像是‘前奏’,進攻的前奏。”

蘇恩齊問:“你的意思是,這些都隻是它們的試探?”

“是的,類比成樂曲,現在‘前奏’的部分快要結束。”陸聽寒說,“馬上就是主副歌的環節了。”

陸聽寒一直能知道怪物們在想什麼。

這也是為什麼他當上了上將,守住了城市。在怪物混亂又狂暴的思緒中,他窺見了規則與規律。這種判斷,其他人講出來是天方夜譚,但從他口中說出,分量毋庸置疑。

蘇恩齊久久沉默,直到全息投影進入睡眠、雪見花屏保在屏幕綻放,他才開口:“……我去抽支煙。”

天台落雨,兩人站在屋簷下,時不時飄來細碎的水珠。

蘇恩齊掏出一支煙,遞向陸聽寒,陸聽寒說:“不用。”

蘇恩齊叼著煙,左手擋風,右手拿打火機點燃。橘紅色的煙頭在昏暗中閃爍,一縷白煙飄向蒼穹,被雨幕撲殺。

他們沉默站著。

等煙燃了半支,蘇恩齊開口:“你有幾成把握,你說的事情會實現?”

陸聽寒:“九成。”

蘇恩齊彈了彈煙灰:“你是真的覺得,到了所有人必須離開的地步嗎?”

陸聽寒:“是的。”

又是一片漫長的沉默。

撤離的話,要付出的代價太多,從麥田到房屋到軍用設施,再到人員流動的不安定性,這一次主動離開,再回來可能是猴年馬月了,又可能再也回不來,他們將一整座城市拱手相讓,留給蠻荒;可如果真如陸聽寒所說那般,拾穗城極有可能被攻破,那幸存者絕對寥寥無幾,而又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呢?

香煙要燃完了,蘇恩齊微垂著頭。仔細看去,他的脊背已被歲月壓彎,平日靠他的氣勢撐著,常人無法察覺,而在這個夜晚,那彎曲的弧度連同斑白鬢角、細碎的皺紋,頗為明顯。

他這段時間太累了,此時此刻,在陸聽寒麵前,在他這引以為傲的學生、朋友兼戰友麵前,他隻是個平凡的老人。

他緩慢說道:“這個決策太需要勇氣。不論發生任何事情,你都能接受後果麼?”不等陸聽寒回答,他又講,“我不是以指揮官的身份問你,是作為一個……朋友。”

“可以。”陸聽寒回答,“我堅持我的觀點。”

這回答根本沒猶豫,蘇恩齊歎息一聲:“你總是這樣,認定一件事情就不會回頭,我就做不到。也挺好的,聯盟正需要這樣的人。”他把煙頭碾滅,“你把資料都發過來,給我半個月的時間。”

“好。”陸聽寒頷首,轉身離開之前他站定腳步,說,“願聯盟的榮光長存。”

蘇恩齊回道:“願聯盟的榮光長存。”

……

半個月後,拾穗城上方出現巨大的陰影。

眾人紛紛抬頭,看到天空之上飄浮著大型運輸船。

它們有著汽艇般的外形,隻不過要龐大得多,部署有數百個機槍炮口、對空導彈、反感染群火箭炮等等,堪稱空中的懸浮碉堡,是聯盟最為得意的傑作。在過去聯盟用它們大規模轉移戰士,強襲敵軍,無往不利,而末世之後,運輸船也常常力挽狂瀾。

隻不過,它這次出現不是為了拯救家園,而是為了廢棄一座城。

同日,全息投影出現在城市上空。

柴永寧主席與蘇、陸兩位上將共同出麵,宣布了全員撤離拾穗城的計劃。

一時之間城內炸開了鍋。時淵剛在分配處幫人打好了飯,就看見那人目瞪口呆地手一鬆,飯灑了一地。

“臥槽!!”他友善地發出了內心的疑惑,“臥槽臥槽臥槽?乾/他奶奶大爺個腿的!”

混亂持續了整整三天。

遊行的、抗議的、絕望的、痛哭的、無動於衷的……眾生百態。

遊行人數並不多,遠遠比不上抗議陸聽寒的那一次。

高峰期讓很多人認識到,自己沒太多選擇的權力,況且陸聽寒足夠優異的戰績,也讓他獲得了決定性的信任——眾人依舊記得那一天,I級警告持續一個月後結束,陸聽寒凱旋,霞光燦爛,滿城雪見花海。

第五天,第一波居民登上運輸船,一共9300人。

同日,時淵從分配處出發,去找他的人類。他出示通行證,上了公交車,到了西南城區。

那裡有大批的守軍,他出示身份證後,有一名戰士把他領到了軍區指揮部。

陸聽寒就在那裡。

偶然時淵下班後會來找陸聽寒,在他的辦公室待著。

陸聽寒忙,他也不會去打擾,就在辦公室的小隔間裡自娛自樂——看手機,看書,看一看程遊文給他的劇本《等待戈多》;玩紙牌,玩尾巴,玩一玩報紙上的益智小遊戲。

今天的陸聽寒就很忙,時淵去了小隔間,繼續看《等待戈多》。

一個小時後,隔間門被敲響了。

陸聽寒站在門口:“跟我走一趟。”

時淵跟著他出了辦公室,走過長廊,問:“發生什麼了?”

“閱兵。”陸聽寒回答。

兩人坐車,這個軍事基地的儘頭就是東南城牆之底。

城牆高聳,堅不可摧,他們乘電梯上牆頂。

電梯門開啟,他們已抵達城牆頂。

身在高處,寒風凜凜,往城外看去是無垠的荒原,天空是灰藍色的,極遠處有一抹紫。明明沒到冬天,從荒原來的風吹得臉疼,城外的世界在肆無忌憚地宣告惡意。

時淵就穿了一件單衣,哆嗦了一下。

“你冷麼?”陸聽寒問。

時淵:“冷的。”

陸聽寒脫下外套,披在時淵身上。黑色的軍裝外套上,肩章亮閃閃,厚實又防風。但和陸聽寒的所有衣服一樣,它大了幾碼,把時淵淹沒了。

陸聽寒幫他把扣子係上。

時淵:“真暖和呀。”

陸聽寒:“嗯。”

兩人往前走,高處的視野非常好,時淵看到遠方的人們正登上運輸船。

他問:“真的真的要離開這裡嗎?”

“我認為是必要的。”陸聽寒回答,“而我的決定往往是對的。”

於是,時淵繼續眺望,期待能在錯綜的街道上找到加西亞大劇院,可他失敗了。

他收回視線,牆下就是整齊的武裝車隊和坦克裝甲兵團,飛行器停在極遠處的高台,金屬色耀眼。時淵看到了戰士,成千上萬的戰士,持槍而立,整齊劃一。

這是一場向城外出擊的大規模行動,目的是搗毀三處怪物巢穴,進一步保證運輸船路線的安全。

真槍實彈的出征並非閱兵典禮,不需要任何表演性質的行為。時淵跟著陸聽寒,在一眾軍官的簇擁下站在牆上,看軍隊自眼前而過。他第一次見到那麼多軍隊,精密嚴謹到像是機器,浩浩蕩蕩,構築鋼鐵洪流。

飛行器掠過頭頂,在遠方進入超音速,音錐“砰!”地爆開。戰士向荒原進軍,很快,他們槍口噴吐的火舌將撕破昏曉。

步伐齊整,陸空協同。

雄偉,壯闊,有力。是刀也是盾。

鼎盛時期的聯盟以陸軍空軍聞名,如今軍風尚存,一顆烈火雄心灼灼燃燒,從眼前這幕,可窺見數年前的風采。

時淵側頭看陸聽寒。

陸聽寒目不轉睛,久久凝望。

他沒有表情,仔細看去,灰藍色眼中似有什麼在靜默地湧動。

時淵想起那晚。陸聽寒說,人類的立場就是他的立場,為此他可以是任何人。

他大概是世界上最希望怪物消失的人了。

時淵心不在焉起來,直到又幾聲的音爆把他思緒拉回,飛行器雄鷹般奔赴蒼穹。

軍隊儘數離開,城門緊閉上。

時淵問:“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陸聽寒回答:“一切順利的話,一周之內。”

時淵又問:“他們會完成任務嗎?”

陸聽寒:“沒有失敗這個選項。”

時淵又又問:“是你指揮他們麼?”

陸聽寒似乎是笑了下:“聯盟就兩名上將,蘇恩齊上將負責主城,其他歸我。”

實際上自去年開始,大多權力已向他讓渡。蘇恩齊到底年紀大了,老道的經驗撐不過日漸彎曲的脊背。若非陸聽寒有深淵監視者的爭議,這個過程本該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