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創傷(1 / 2)

很快,一陣大霧從荒原儘頭起來了。

城外的天氣多變,晴雨雪霧能在瞬間變換,剛剛夜空還那麼晴朗,立刻被奶白色的霧氣吞沒。

時淵緊挨陸聽寒站著,看霧氣彌漫,突然意識到,陸聽寒已經很久沒說話了。他抬頭看去,陸聽寒望向鐵城,目不轉睛地盯著水母群,似乎在等待什麼。

時淵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水母的光芒微弱,本就隻能在晴天看到。現在,它們半透明的身軀逐漸消失。

在它們徹底消失之前——

一道模糊的、高大的身形出現了。錯綜如老樹根的鹿角,半透明、微亮的白色身軀,狹長的眼眸中有霧氣向外飄散。

那是一頭鹿。

一頭比任何樹木、任何能源塔都要高的鹿。

它走得很慢,高昂頭顱,鹿角壯觀,每踏一步都十足優雅,大半身被霧氣纏繞,隻餘若隱若現的輪廓。如同傳說中的異獸降臨,它在這個僻靜的夜晚緩緩步出。

末日前,鹿群躍過溪流、徜徉林間,現在它漫步在荒原。這裡是它的仙境。

時淵意識到,陸聽寒的久久凝望,是在等它。

如果他有足夠的常識,他會知道,這個特殊感染生物被命名為“高林外的鹿”,因常出現在樹林中而得名,大部分人也叫它“林鹿”。在0號深淵的汙染物“黑女王”出現之前,它一直是汙染數值最高的感染生物。

它並不襲擊城市。

和水母一樣,它永遠徘徊在鐵城。

霧氣漸濃,水母飛向天空,海浪般湧過高林外的鹿。待水母全部消失,林鹿也隱沒在荒原,仿佛是一場詭譎又縹緲的夢。

再之後天地上下一白,什麼都沒有了。

短短5分鐘內氣溫下降了好幾度。時淵的口中呼出白氣,被陸聽寒摟著下了城牆,回到溫暖的車內。

汽車駛向前方,司機沉默不語。

在他們身後,城牆上的燈還掛著,繼續漫長的等待。

時淵到家洗了熱水澡,敲開了陸聽寒的房門。陸聽寒坐在桌邊看書,而他趴在窗邊眺望遠方,夜景和拾穗城不太一樣,到處都是風車、太陽能板和能源塔,電車的軌道切割了整座城市,很新奇。

時淵又想起水母和高林外的鹿,問陸聽寒:“你父親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他是一名很優秀的指揮官。”陸聽寒說,“自聯盟軍校畢業後,他平步青雲,很快在鐵城被任命為指揮官,打了不少勝仗。”

“不,我不是想聽這些。”時淵抗議道,“這些東西我在網上都能找到。我想聽查不到的東西,想聽你講的故事。”他又強調,“我可是把數獨做出來了,你答應告訴我的。”

於是陸聽寒說:“他常年不在家。從我有記憶開始,他一年就回來風陽城兩三次,我對他沒太多印象。”

時淵問:“他在鐵城工作,為什麼你們不搬去那邊呢?”

“因為我母親在風陽研究中心工作。”陸聽寒說,“陸準是那種很傳統的男人,不太願意管小孩,總覺得是女人的事情。再加上他很忙,確實沒有時間,即使是搬去鐵城住了,我也不會多見他幾麵。他是優秀的指揮官,但從不是優秀的丈夫和父親。”

時淵搖曳的尾巴停頓了幾秒,又問:“那你的媽媽呢?是她在照顧你?”

陸聽寒回答:“不算是。她永遠都把研究放在第一位,也很少回家。在我小時候,我見得最多的是後勤員和附近的軍校生。”

時淵困惑極了。

自掃墓之後,他在網上查過陸準和虞輕眉兩人。報道上清一色是讚美,儘職優秀的上校父親,理智聰穎的院士母親,再加上驚才絕豔的孩子,這家庭隻能用完美去形容,人儘皆知,津津樂道。

時淵看合照時,覺得他們像三個彬彬有禮的陌生人,但他以為是自己不會察言觀色。

現在看來,並不是錯覺。

時淵越想越困惑:“如果他們都不想照顧你,為什麼要生下你呢?”

“陸準是不想要孩子的,是我母親想要。”陸聽寒把書簽夾好,合上書本,“她不喜歡小孩子,但她覺得在這個時代生育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她要為社會儘到一份責任,於是就有了我。我出生之後,她完成了所謂的‘責任’,就又回歸研究中了。她總是那麼理智的,如果不是妊娠太影響研究,我應該還會有好幾個弟弟妹妹。”

時淵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他沒有父母,從未體驗過親情,可他也知道,對於人類來講這種感情無可替代,永遠放在心裡最柔軟的角落。他見過沃爾夫岡為特蕾西放好玩具熊、鋪好被子、再給她晚安吻時,眼神是多麼柔和。

他蜷縮起尾巴尖:“對你來說太不公平了啊……”

“還好。”陸聽寒說,“缺失親情,沒對我造成任何深遠的影響。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忙,還記得我和你說的軍校生嗎?軍校的長官和陸準認識,默許我進出,我很早就和軍校生待在一起,旁聽他們的課程,跟著做訓練。再之後陸準犧牲了,我入讀軍校開始封閉式管理的生活,直到畢業。”

之後又過了幾年,在他擔任深淵監視者時,虞輕眉病逝。

他沒來得及參加葬禮,後麵回城的時候,在她墓前補了一束白菊花。

時淵徹底不開心了,耷拉著腦袋,蔫蔫的。

陸聽寒笑了笑:“不是你要聽的麼,怎麼不高興了?”

他補充:“他們在我的童年也並非完全失蹤,陸準帶我出過城,圍獵感染生物,教我解剖一隻變異蜥蜴。我母親比起陸準更負責,每半個月都會固定想起我一次,問我想要什麼。她陸續給我帶了棋牌盒、羽毛球、昆蟲樣本、限量的鋼筆和漸變墨水,那時的我很喜歡。”

他說的這些,時淵都在次臥裡看到了。

那麼老的東西了,放到今天都沒丟。

浮於表麵的完美家庭,空有讚歎的耀眼光環。他們都太有個性與抱負,不會被任何事物束縛。

大概,隻有陸準扶著陸聽寒的手切開蜥蜴的外皮、黑血迸濺時,隻有虞輕眉把幾個新奇玩意帶回家時,這個家庭短暫地存在過,再之後,三條線奔赴不同的遠方。

陸聽寒看著時淵說:“我講過了,我的故事一點都不有趣。對我來說親情無關緊要,可以被其他感情取代。”

時淵問:“比如說什麼呢?”

“比如信念比如友情,比如喜歡一個人。”陸聽寒把書放回書架,“時間不早了,我們睡覺吧。”

關了燈,躺在床上,時淵卻怎麼都睡不著。

他還是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彌補一下那丟失的親情,於是小聲喊:“陸聽寒,陸聽寒。”

陸聽寒:“嗯。”

時淵問:“我可以做你的爸爸嗎?”

陸聽寒:“……”

時淵以為他沒聽清:“我可以帶你去城外玩,可以讓你看怪物,我還可以……誒?”他被陸聽寒壓著腦袋,直接摁進了懷中。

“彆說話,睡覺。”陸上將冷酷地拒絕了他的提議。

當不了爸爸,沒辦法超級加輩,時淵隻好遺憾睡著。

第二天,他去上班,剛進辦公室就聽見林葉然在罵人。

林葉然的脾氣不好,做事一板一眼的,經常揪著細節不放——優秀員工時淵也被他罵過,理由略微不同,是時淵不小心拿走了鑰匙把他反鎖在辦公室裡2小時。

黛西撥了撥漂亮的金發,說:“林先生最近脾氣不好,你可彆招惹他了。”

“為什麼呢?發生什麼了?”時淵問。

黛西說:“因為有個人的忌日快到了啊,你不知道嗎?他……”電話響了,她快速接起來,“您好,這裡是風陽城心理谘詢熱線,請問我有什麼可以幫到您的嗎?”

時淵工作到中午,一通長時間的電話拖住了他,讓他沒按時下班。

他在座位上吃了壓縮餅乾,突然想起,昨天在21樓遇見的老頭。老頭笑眯眯地說,可以再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