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坦誠與一張速寫(2 / 2)

總之林葉然知道是自己的錯,但也沒法承認。

嚴歆說:“我要去鐵城了,那邊情況緊急,不知道多久才能回來。”

“沒事。”林葉然說,“我的項目也在忙。”

嚴歆又說:“我這次應該會去通訊塔上。那裡的夕陽很漂亮,信號也是最好的,我可以在塔頂給你發日落的照片。”

林葉然:“你專心指揮,先彆想這些。”

嚴歆收拾好行李,臨走前看向他:“有時候,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事情,還喜不喜歡我。”

“發什麼神經。”

“要不這樣,你和我坦白說一說你的想法,然後我就在通訊塔上給你看看日落,然後,告訴你一個我的小秘密。”嚴歆擠眉弄眼的,“那秘密我藏了好幾年了。怎麼樣,這是不是劃算買賣?”

林葉然張了張嘴。

他想說什麼,可終究沒出口,隻是講:“快走吧,三十多歲的人了那麼幼稚,還當上尉呢。”

“我在你的麵前,可從不會遮掩什麼。”嚴歆略有些失望,很快掩飾好了神色,打開大門,“我走了。再見,我愛你。”

然後鐵城淪陷,嚴歆死在了塔頂。

到死他都沒再聽到林葉然說的我愛你。

20年後,在風陽城的深夜,林葉然斷斷續續和時淵講著過去。

他說:“嚴歆出發之後,我就一直在想這件事,覺得自己確實是做錯了。我欠了他很多句道歉。”

他說:“我這個人總是不夠真誠。他追求我那會兒,我早就不討厭他了,還硬是要裝出一副臭臉來,就是拉不下麵子。我總是說他幼稚,實際上幼稚的是我自己。”

他說:“我還有很多話沒來得及和他講。我嘴硬過,彆扭過,刻薄過,但是他就是喜歡這樣的我。”

時淵默默聽著。

從頭到尾,林葉然的聲音都很平靜,像在講他人的故事。

林葉然又說:“鐵城淪陷後,尚存的作戰記錄全都發來了數據中心。我那時是主管,手下好幾個項目組,包括我最初在的音視頻分析組。我拿到了每個戰士的記錄儀影像,其中也包括了……通訊塔那一批人的。”

他繼續說:“大部分數據采集由AI完成,有些部分也需要人工查驗,主要是那些軍官的記錄,包括了陸準和嚴歆。”

“我主動提出幫忙,看到了嚴歆的作戰記錄。我看到他從街道防禦點撤退,來到通訊塔下,然後一層層往上攀爬。我看到他的戰友陣亡,樓層坍塌,留下斷後的陸準也死了,隻有他到了塔頂。在最後一刻,他向風陽城傳輸了數據,借著他的眼睛我看到了鐵城日落,算他沒食言吧。”

“我知道。”時淵說,“我知道這個故事。”

林葉然笑了下:“那你肯定不知道,在他傳數據到吞槍自殺中間,有一分鐘的空餘,他用終端發了一條私人信息。”

“……”時淵微微睜大了眼睛,“是發給你嗎?”

“記錄儀的清晰度有限,加上有損壞,看不清收信人和內容。”林葉然說,“但那是發給我的,不然還有誰呢?他那麼愛我。”

時淵問:“他說了什麼呢?”

“不知道。”林葉然說,“信號不穩定,嚴歆的消息永遠消失在電波中了。我一遍遍看回放,看他是怎麼慢慢死掉的,我不知道看了多少次,也沒找到那條信息。後麵分析工作結束了,我就辭職了。”

時淵:“為什麼辭職呀?”

“我看了太多次他的作戰記錄,每句話每寸光每個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一坐在屏幕前,想到的都是他。甚至到了今天,我都記得他上頂層爬樓梯用了27步,傳數據用了18分鐘27秒,是用手/槍裡的第三發子彈自殺的。”林葉然淡淡道,“所以我想著,我可能要休息一會了,辭職來到了心理谘詢中心,沒想到這一來就是16年。”

他的聲音低啞:“過了那麼久,我一直以為這事情算是過去了。直到幾個月前,我喝醉酒了,醒來發現脖子上掛著他的狗牌。”

時淵:“……”

那是他從鐵城帶回來,還給林葉然的。

林葉然:“我覺得要不然是我瘋了,要不然是嚴歆回來了。所以我又去了一次數據中心,看了一遍他是怎麼死的,才打破了幻想。”

時淵握緊了電話提手。

他的本意隻是想物歸原主,讓林葉然得到一點慰藉。

“死人沒辦法複活,好在,他的一部分還是回到了我身邊。”電話那頭,林葉然捏緊了狗牌,指尖用力到泛白,“我不知道這個狗牌是怎麼回來的,但是……這是個奇跡。”

“這種事情都發生了,其他還有什麼不可能?我要另外一個奇跡,我要回到數據中心了,在那些數據亂流裡,說不定哪一天,嚴歆的消息也會回到我身邊。”

不知不覺間,已是淩晨三點半了。

林葉然說:“我的故事講完了。你……你也早點去休息吧。”他頓了一下,真誠道謝,“我本來隻是想對著電話自言自語,謝謝你接了我的電話,謝謝你聽我講了這些。真奇怪對不對?谘詢熱線的最後一名顧客,居然是它的老板。你可彆把這件事講出去了,太丟人了。”

“不會的。”時淵說,“這是一通匿名電話,我隻是個接線員,怎麼可能知道您是誰。”

林葉然一愣,啞然失笑。

掛斷電話前,他說:“要是給我重來的機會,我肯定會告訴嚴歆,我還愛著他,這一點從沒變過。現在我能理解他了,有時候人與人之間,差的真的就是那一點點的坦誠。”

電話掛斷了,辦公室重歸寂靜。

時淵坐著晚班電車回家。

陸聽寒去了主城,不知道何時回來。

電車向前,時淵靠著窗邊坐,幾盞路燈掠過視野。他想到,林葉然沒能說出口的道歉和告白,也想到了其他很多,比如蘇恩齊和蘇良,那個嚴苛又固執的老頭,等到最後一刻才服軟,承認他是深愛著蘇良的,又比如說陸聽寒和陸準,要是陸準早一點真誠道歉,父子關係會不會不同?陸聽寒會接納那個英勇儘職又平凡的父親吧?

諸多矛盾,種種遺憾。

隻是不願說,隻是說得太晚。

有那麼一個道理,人們是知道的、承認的,雖然實現與否是另一回事了。

但時淵是一隻小怪物。

一隻奇奇怪怪、沒啥煩心事的小怪物。

在這個深夜、在安靜無聲的電車裡,肩上是暗淡燈光,窗外是黑色長街,他見證了那麼多故事,終於非常後知後覺、幡然醒悟般明白了一點——

愛是需要坦誠的。

……

蔡德元拿出鑰匙,打開一把舊鎖,伸手一推,老門“吱呀”開了。

“陸上將,就是這兒了,”他說,“這些年一直沒人打掃,都積灰了。”

“沒事。”陸聽寒說,“我就是順道來拿點東西。”

蔡德元曾是後勤兵。

陸準和虞輕眉不管家事,蔡德元定期給陸家送米送油送物資,偶爾還打掃衛生、照料花草。陸聽寒從小見過他不少次,叫他一聲“蔡叔”。

而這是陸聽寒在主城住過的老房子。

有段時間虞輕眉要留在主城研究中心,他們搬過來住了一年半,又回去風陽城了。

老房子到處都是灰塵。

蔡德元被嗆得咳嗽,打開窗子透風。陸聽寒徑直去了自己房間,從床下拖出幾個紙箱子。

箱子裡也是他兒時的物件,他一點點翻過。

“對了!”蔡德元在客廳說,“這裡還有一板退燒藥呢,就在抽屜裡,我記得一清二楚。”

“過期很久了吧。”陸聽寒把一捆科普雜誌拎出來。

“那可不,都是您8歲時候的事了。”蔡德元說,“不過我記得很清楚,畢竟您也就大病過一兩回。”

陸聽寒手上頓了下:“我感冒發燒了?”

蔡德元奇道:“您不記得這件事了嗎?還是我一直在照看您呢。”

“沒印象。”

“虞教授和陸上校也沒提過?”

陸聽寒回憶了一下:“可能提過一兩句。他們對這種事情不太上心。”

“不不不,那事情可詭異了。”蔡德元拍了拍沙發上的灰,坐下來,“就是您來主城的路上,主城有雷暴雨,飛行器不方便降落嘛,您就在哨站那邊換乘了車輛。結果中間休息的時候,您竟然一個人跑掉了!”

陸聽寒:“……跑掉了?”

“是啊,一個人跑向了荒原。”蔡德元言之鑿鑿,“可把帶隊的黃隊長嚇尿了,整個車隊都在找您。您失蹤了個大半天,自己又回來了,沒什麼傷痕也沒被感染,就是發了高燒。他們都說您是受驚發燒了。”

他搖頭晃腦的:“嘖嘖,我還記得燒到了四十多度,持續了個一周多吧。還好您燒完了還是那麼聰明,不然就虧大了嘿嘿嘿。”

“蔡叔,你確定這事嗎?”

“那當然啊,怎麼可能記錯呢。”蔡德元想到什麼,又皺著一張老臉補充,“黃隊長估計報告裡沒講清楚,怕被責怪——害他那個老狐狸,我還是從隊裡其他人那聽說了。您父母可能……不知道您跑出去了那麼久,就覺得是普通生病,所以沒和您多提這件事。哈哈哈,他們倆太忙,太忙,彆往心裡去。”

陸聽寒:“……”

他微微皺起眉。

紙箱子東西很多,他一一整理了。

他找到了幾枚彈珠,放在盒子裡收起來,想著時淵可能喜歡。

除此之外,還有科普書、幾張漂亮的明信片、幾本小提琴樂譜……他都放好,準備帶回去給時淵。

他還翻到了一個速寫本。

他來主城是8歲,畫功相當幼稚,線倒是拉得很直。

他畫了街道、人群、研究員們,還有高大的城牆,噴薄的絢麗日出和怒放的雪見。

再往後翻了十幾頁,筆觸逐漸成熟,畫麵變得有模有樣。孩子以這樣的方式記錄世界,畫下他看到的事物。

陸聽寒又翻了十幾頁,剛準備合上速寫本,突然頓住。

他渾身都僵住了。

一張夾在中間的畫紙,飄飄墜落。畫上鮮花盛開,光如潮水。

——容貌精致的小惡魔盤腿坐著,抱著自己的尾巴,一雙眼睛明亮極了,發梢被風揚起。

光陰流轉,往事悄悄浮起。

時淵隔著23年遙遠的歲月和呼嘯的風,帶著花與光看向他,笑彎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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