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奇妙一晚(2 / 2)

這回,他徹徹底底明白少年不是人類了。

他的思維已經混亂了,暈暈沉沉地想到,但是這個小怪物救了他,而且……或許因為他的存在,他們一路沒被其他怪物攻擊。

黑霧停住了,少年困惑地歪了歪頭。

陸聽寒忍著肺部的灼燒感,說:“不行,我要回到城市去。那裡是我的家,你知道‘家’是什麼嗎?”

少年依舊困惑。

“那裡有我喜歡的東西。”陸聽寒解釋,“所有東西都在那,我要回去。”

或者死在回去的路上。

少年微微一怔,看著他。

他看出來了,講起這個話題,陸聽寒的神情既懷念又柔和,就像那些存下來的老照片一樣溫柔。他從未見過這種表情,也並不理解,心裡柔軟的一塊卻被輕輕戳中了。

那是一種……很純粹的熱愛。

也讓他想起,這個人類向他一步步走來的神情:離開隊伍去向荒原,在花海中穿越千百公裡,為了尋找他,他是一定要帶他回家的。

少年已經在黑暗中待了太久太久了,做著永不結束的夢。生平第一次,有人感受到了他的孤單。

陸聽寒是為了他而來的。

陸聽寒接著說:“你一直一個人嗎?總有一天你會懂的,你也會有家。”

“jia……家?”少年模仿他的發言。

“嗯。家。”陸聽寒說,望向遠方,“就在那個方向。”

隔著無窮無儘的雪見花海,他仿佛看到了城牆,看到了長街和樓宇,看到生他養他的故土。

他告訴時淵:“可彆再感染其他生物了,感染了,它們就回不了家了。”

少年重複道:“……家。”

陸聽寒說:“家。”

一陣風起來了,花海飄搖如海潮。陸聽寒能感受到,它們又開始綻放,又能帶著他穿行過荒原了。

“我們快點走!”他很驚喜,招呼道,“可以回去了!我帶你走!”

他拉著少年的手,卻被拽了回去。

少年站在原地。

陸聽寒還要拉他,也是沒拉動。少年定定地看著他,鬆開了手。

陸聽寒一愣:“你不跟我回去?是因為……你是怪物嗎?”

少年聽不懂,沉默看著他。

趕了一程路,見了一片花海,他還拿著陸聽寒送他的幾朵花,怎麼也不肯放手,對著陸聽寒笑了。

陸聽寒猜測道:“你陪我走了那麼遠了,是害怕了嗎?害怕見到人類。”

他想起,少年眼中是帶著膽怯的。這外頭是少年一輩子都沒見過的世界,他還沒做好準備去到城市,還沒有一個人讓他足夠喜歡,喜歡到走入萬千人潮中。

同行的這一天很夢幻。

可是夢幻要結束了。

陸聽寒:“……我明白了。可是我沒辦法留下來,我要走了。怎麼辦呢?”

少年沒法回答他。

陸聽寒的身軀越發冷了,神智都開始模糊。

在混沌的思緒中,他努力保持清明,想了想,踮起腳,努力摸摸少年的頭,看著那尾巴尖立刻歡快搖曳起來。

“對不起,但是再見啦。”他說,“謝謝你救了我,希望我們以後還會見麵,然後你也會喜歡我給你看的一切。”

他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看去。

少年抱花,站在微光中看向他,依舊孑然一身,依舊孤單。

對於這樣一個靈魂來講,區區十幾個小時的陪伴,隻如曇花一現。

他讓陸聽寒想起,他每次坐在空無一人的家裡,燈光暗了,一切無聲,他偷偷跑出去,爬上了高大的能源塔。他望向夜幕中的城市,希望能夠守衛它,然而從塔頂下來,挨家挨戶緊鎖門窗,他在無人的長街漫步時,孤單也像影子一樣,一下子在路燈下抓住了他。

幾隻飛蛾圍繞白燈泡,不斷撞擊,發出輕微的噠噠聲。荒原起風了,嗚嗚咽咽。

他明白這種感受的。

這一刻,他們的感觸交織在一起。

陸聽寒:“……”

陸聽寒突然說:“我會再回來找你的。”

少年困惑地彎起尾巴。

“我會再回來找你的。”陸聽寒上前半步,承諾道,“不論發生什麼,不論代價是什麼,我都會回來找你的。”

——彼時,孩子和少年都不懂這承諾的分量。

而他依舊保證著:“我會找回你,然後陪著你的。”

少年輕快地眨了眨眼睛。

陸聽寒想,他大概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陸聽寒三步一回頭,走入了花海中。少年目送他離開。

風起了,花瓣飛揚,他消失在荒原。

後來,消失了一天多的陸聽寒奇跡般地回到車隊。

檢測做了一次又一次,他沒被感染,卻高燒了整整一周。被感染後的雪見花無害,長時間吸入花粉和受涼受餓,卻讓他燒了個稀裡糊塗,昏迷不醒。

再醒來時,孩子坐起身說:“我好像……去到了深淵旁邊,深淵底下有人。”

“離你最近的深淵有上千公裡,你再怎麼樣也去不到。”護士扭頭低聲道,“這孩子燒傻了吧。”

“我真的看到了。”孩子扶著頭疼欲裂的腦袋,“我還和他說話了,他、他……他長什麼樣來著?”

再怎麼回憶,都想不起那張麵孔了。

而且,那段記憶正在飛速褪色,仿佛一場酩酊大夢終於醒來。

“好好休息。”護士摁著他,讓他躺下,“你看都說胡話了。我跟你講,有時候發高燒呢,就會做亂七八糟的夢,那些都不是真的——你現在隻需要好好休息。你太幸運了,這樣都能活下來。”

小陸聽寒盯著醫院潔白的天花板。

頭還在疼,他突然問:“那——那0號深淵怎麼樣了?”

“0號深淵?”護士有些訝異,“我不大了解這個……聽送你過來的黃隊長說,好像是突然平息下去了。”她笑了笑,“哦對!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黃隊長還說這事挺奇怪的,本來0號深淵騷動成那樣,誰都以為它會感染其他生物,爆發感染潮,結果就那麼緩和了,真是奇跡。”

她往床頭放了杯熱水:“孩子,你活下來也是個奇跡。再睡一會兒吧,醒來之後呀,什麼夢都能忘掉了。”

陸聽寒閉上眼,昏昏沉沉睡去了。

他醒來後畫了張速寫,上頭是抱花站在光中的少年。

後來,就連這幅畫都被忘記了——誰能相信那麼奇妙的一晚呢?

再後來,他長大了,進了軍校。

虞輕眉一直研究0號深淵,陸聽寒問過幾次她的進度。

冥冥之中,他對0號深淵有幾分特彆的關注,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緣由。

有一次虞輕眉端著一杯茶,垂眸,輕輕晃著杯子,回答道:“說真的,我覺得有人該去監視0號深淵。”

陸聽寒:“為什麼?”

“就是一種感覺。”虞輕眉說,“因為我總覺得……在它身上能找到光。”她笑了笑,“說實話,我覺得換你去監視最好了,你不是能推測怪物的想法嗎?說不定能弄明白,0號深淵的特彆之處。我依舊相信我對它的研究是有意義的。”

在深淵裡找到光。

這聽起來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對於虞院士來講,也是極為感性的一句話了。

可陸聽寒偏偏信了。

臨近畢業,陸聽寒突然有種強烈的感覺:他要去0號深淵的旁邊。

他必須要去。

所有人都在反對他,但陸聽寒還是堅持。

在諸多軍官麵前、在蘇恩齊上將麵前,他站得筆直,將虞輕眉的研究結論和假說一一擺出。他說,虞教授也覺得0號深淵是特殊的,他想去找到答案——而且,必須是他,懂得感染生物的他。

“荒唐!”蘇恩齊怒拍桌子,“我不會同意!虞教授的項目還沒研究出成果,之後也不會有人再去研究了,怎能守著這空頭支票?!我們可以派其他人過去,不用非得是你!”

陸聽寒毫不退讓。

爭論持續很久,最後以蘇恩齊的讓步告終。他要求陸聽寒接受五倍強度的心理測評,同時在監視期間,參與指揮戰鬥。

老將軍歎息道:“我還是太心軟了。你說,是不是人越老就會越心軟?”

陸聽寒向他敬禮。

臨走前陸聽寒又說:“而且,我也是為了遵守承諾去的。那是個……非常非常重要的承諾。”

蘇恩齊揉著眉心:“什麼承諾?”

是啊,是什麼承諾呢?能讓他奔赴萬裡,去到聳立的監視塔中。

陸聽寒也不記得了。

不記得在雪見花海中,他看著孤單的少年,承諾道不論發生什麼,不論代價是什麼,我都會回來找你的。

即使承諾已被淡忘,他依舊赴約。

半個月後,18歲的他背上行囊坐上飛行器。

飛行器掠過綺麗的天空,飛向0號深淵的監視塔。

如此10年。

8歲的他踏著花海,去荒原找到了少年,向深淵獻上一束花;18歲的他遵守承諾,成為監視者,陪伴了0號深淵整整10年,直到戰爭號角再度吹響;28歲的他不得不結束監視,回到城市,數個月後一個奇奇怪怪的少年出現了,舉著一條打了結的尾巴,撲進他的懷中,讓他解開。

陸聽寒沒找到他想要的答案,但他們的故事自此開始。

時光流轉,屋外冷雨飄飄,伴隨著悶雷,好似多年前那場主城的雷暴雨。

時淵窩在他懷中,說:“我知道你不記得這件事了——那時候我也聽不懂你說了什麼。但是呀,我看到這幅速寫,我覺得你應該是在向我承諾,要回來陪著我吧。”

“……嗯。”陸聽寒說,“是的,我這樣承諾了。”

時淵說:“我還記得你的表情——我那時候剛剛醒來,挺躁動不安的,還好遇見你了,不然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可能我也會和其他深淵一樣吧。”

“你找到了我,送給我花,還摸了我的頭。你給我看那些照片的時候,講起你的家,我第一次看到了什麼叫喜歡。”他想了想,“當時我還不懂這個詞,隻記住了那種感覺,想著有一天我可能也會有。再後來你回來陪著我啦,我就知道,我也特彆喜歡你。這可是你教會我的東西。我後來也喜歡上了,你告訴我的那些東西。”

陸聽寒一時無言。

時淵:“所以我就在想,其實我有點遺憾,沒能以真實身份和你見麵——我現在知道什麼是‘儀式感’了。”

陸聽寒想起什麼,笑了:“是啊,仔細一想,我們三次見麵都……有點奇怪。第一次是我摔下去了,灰頭土臉的,還生病了,第二次你都沒和我說上話,第三次是我把你從劫持者手上救下來,也不是適合重逢的場麵。”

“也是啊。”時淵糾結地卷起尾巴,“可是怎麼辦呢?我們應該不會有第四次見麵了。”

“沒關係,”陸聽寒說,“現在也可以,剛好我也沒好好自我介紹過。”他看向時淵,“雖然隔了那麼久,再這麼說很奇怪,但是,時淵,讓我們重新認識一次吧。”

時淵的尾巴尖立刻搖曳起來了:“那要我來找你!這次是我找到你的!”

雖說是做戲,那也得認真做全套。

於是,在這個雨聲淋漓的夜晚,時淵重新敲響了陸聽寒的大門。

陸聽寒打開門。

長著小惡魔角的少年站在門外,容貌精致,眼眸明亮。

仿佛是見麵的那一天,少年帶著膽怯帶著孤注一擲的勇氣,看著他說:“你好,我是深淵,你能繼續凝視我嗎?”

他又補充:“我每天都有幫你埋垃圾的哦!”

陸聽寒:?

陸聽寒:???

他這才想起什麼,驟然睜大了眼睛。

時淵見他神色,立刻抗議:“你怎麼這個表情!虧我還那麼認真!”

“……好好,我知道了。”陸聽寒從丟垃圾的震驚中平複過來,收斂了表情。

燈光落在身上,勾勒他筆挺的身姿與深邃眉目。他看向時淵說:“我是陸聽寒。”

“我是聯盟上將,是你的監視者,也是你的愛人。”

“我會遵守承諾陪在你身邊,永遠真摯永遠坦誠,帶你去看城市的每個角落,並且……再也不讓你埋垃圾。”

“好吧。”時淵輕快道,“你都這麼講了,那我就原諒你的沒素質了。現在,陸聽寒,我們算正式認識啦。”

“嗯。”陸聽寒衝他伸手。

時淵撲進陸聽寒的懷中,眉開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