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不無埋怨地講,孩子還那麼小,做任何事之前我都該想清楚後果,而不是當個愣頭青把自己害死,不然她們該怎麼辦呢?】
【她不再相信這個故事了。】
【後來我去鎮上住著,又回過幾次燈塔,再沒有見過白海豚。或許,它本就不是常人該見到的生物。】
【現在——170年,深淵出現了,所有人都在逃難,我們也要向南方去了。】
【見到怪物我才意識到,它們超越了物種限製,其本身就超出了人類的想象。我突然又想起了白海豚,門羅講得對,它不該是這裡的生物,我懷疑……我懷疑它也是深淵的感染物。隻是它出現得最早,在這裡迷了路。】
【說出去誰會相信呢?在帝國發現深淵的八十多年前,第一個怪物就出現了,還救了我。】
【直到寫下這行文字,我都覺得不可思議。】
【我和家人馬上要走了,我會把這個筆記留在燈塔,要是某天有人看到這個故事,請往遠方看一看,說不定也能看見白海豚和它的極光。那曾是一位老人畢生的向往。】
【——安東尼·亞曆山大,171年3月9日留】
筆記結束了。
一路上,時淵邊看邊和陸聽寒複述這個故事。
他太專心了,沒注意到天光已暗,世界無光。明明沒有下雨,周遭卻倏地陷入昏暗。
“……時淵。”陸聽寒說。
時淵:“嗯?”他抬頭,“啊,怎麼那麼黑,是不是又要下雨了?”
陸聽寒:“……時淵,你看海上。”
時淵回首,隻見大片豔麗色澤飄過遠洋,紅黃綠紫藍,變幻莫測。那是飄忽的極光,在空中和海下爛漫著,魚群正在遊弋——
與此同時,呼喚他的聲音更清晰了。
白海豚。
時淵睜大了眼睛。
這刹那他明白了,一直呼喚他的正是它!
然而魚群一路向前,穿過浮冰,徑直朝著遠方去了,它們並不知道時淵就在這裡!
“喂——!”時淵下意識高喊,“我在這!我在這裡!”
他鬆開陸聽寒的手跑向海邊。他該變成黑霧去的,然而這是帝國境內,他擔心碰到哪個藏起來的怪物,害得它感染了。
他隻能徒步跑去,邊跑邊喊:“等等我!我在這!”
大地浸滿了雨水,鬆軟無比。他整隻“撲通”一下又摔倒了,還不等他爬起,一雙有力的手就拽起了他。
陸聽寒在他耳邊喊:“快去!我跟著你!”
兩人向前跑。手電筒掉了,滴溜溜在地上打滾,於是天地間隻剩那抹極光。
他們朝著光輝去,海岸線那麼遙遠。
時淵的心跳得厲害,不斷呼喊,終於一腳踩入了海水中。刺骨的寒冷淹沒腳踝,然後是小腿,水的阻力讓他跑得很艱澀,但他還是朝海裡跑去:“停下!我在這裡!我在……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一個猛浪打過來,他站立不穩栽進了水裡,嗆了一大口鹹苦味。
陸聽寒身形也晃了下,然後迎著浪頭向前,把時淵提起來。
兩人靠在一起要好走許多,他們繼續追白海豚。
極光縹緲,行到水深處,浪潮淹沒到陸聽寒的胸部。時淵隻剩個腦袋在水麵上了,一個浪打過來就能淹沒他,嗆了好幾口水。
陸聽寒喊:“喂——!!這裡!”
時淵也喊:“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大海越發洶湧,他們走得太深了。又一個浪頭打過來,時淵渾身被淹沒,腳下懸空,胡亂踩水。
一片水聲中他隻能感受到,陸聽寒死死拽著他。
這次被浸沒的時間很長,冰冷、無光且可怖,大海露出最猙獰的一幕,令人窒息的恐懼。
過了一秒、兩秒、五秒,又或者快一分鐘過後,時淵眼前亮了起來。他的腳重新踏上實地,猛地抬頭——
清新空氣撲麵而來。
他看見了漫天星辰與極光。
不知何時,魚群來到了他們身邊。
小魚遊動著點亮海洋,不單是它們,黑雲裡的怪物也循著光芒而來,懸停於光中。
而那隻漂亮的、神秘的白海豚就在他們的麵前。
它用烏黑的眼眸看著時淵,身似白玉,又或者說是……像奶白色的星光。
浪潮平息了。
海水回退,隻留沒過腿部的、明亮多彩的水麵,溫柔波動。
喧囂停了,時淵與它對視。
“……”
他伸出手——
就像荒原的那日,他向蜂王伸出了雙手。
他的神態很平靜。
彼時,時淵不理解善與惡,美與醜,生與死。他是溫室中的花,是象牙塔裡的隱者,是誤入蠻荒的神明。
時過境遷他依舊平靜,眼中卻多了些什麼。
那是柔軟的情感。
是他在陸聽寒身邊、在人類之中見證了一場場故事,一場場愛恨情仇生老病死後,才終究明白的情感。
手指觸碰白海豚,很奇異的觸感,介乎血肉與玉石之間。
時淵目不轉睛地看著它。正如他能感受到深淵和怪物的躁動,在這一瞬,他們靈魂相通。於是他知道,它是孤單的旅客,已在這裡等待百餘年。
“……我明白了。”他輕聲說,“很孤單對吧,你們才會一直找我。”
海豚輕擺胸鰭,蹭了蹭他的手。
它有溫柔的眼眸。
陸聽寒退開半步,看著眼前的一幕。
——怪物都湊了過來:空中有小巧的鳥,雙尾的貓,通體燦金的蛇和螢火蟲,幾十米長的類龍,巨大如山嶽的甲殼生物,似馬似鹿,形同野獸;海下是光怪陸離的魚群,發光的浪潮,與徘徊多年的白海豚。極光籠罩,萬物皆有夢幻的色彩。
猶如神話故事裡那般……
少年站在它們之中。
諸天妖魔異獸。他向它們伸出雙手,怪物是他的信徒,溫順地等待救贖。
“我明白的。”
他說。
陸聽寒默不作聲了一陣。
良久後,他低聲道:“時淵,你怎麼哭了?”
“…………誒?”時淵回頭,“我哭了嗎?”
世界流光溢彩。
他的神色平靜,卻滿臉是淚。
……
極光散去後,怪物們也不見了。
白海豚帶著魚群與極光消失在了海中,海水又變得湍急漆黑。
雷暴雨和冰雹又來勢洶洶。
他們回到飛行器上。
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池詠歌給他們兩杯熱茶。
“不知道好不好喝。”池詠歌說,“我們隻有茶葉渣了。”
時淵肯定道:“比海水好喝。”
池詠歌:?
他很困惑,並且無法想像陸聽寒帶時淵去做了什麼。
……總不可能是上將想看泳裝時淵,拉著他去遊泳了吧?
時淵被凍壞了,喝著茶裹著毯子,手腳冰冷。而寧副官在指揮室發愁,喃喃說:“該咋辦呀——這破爛天氣破爛深淵,導航和定位通通失靈,我們這也不敢走啊!都在這裡待五天了。”
“再過兩個小時,就是第六天了。”池詠歌提醒他。
寧副官使勁揉眉骨。
時淵雙手捧著熱茶,溜到指揮室。
陸聽寒在研究地圖和各項數值,他就湊到旁邊看。
看著看著,他說:“如果,我是說如果,可以看到來時的路,我們能回去嗎?”
陸聽寒回答:“可以。隻要我們小心雷雲裡的怪物就行。”
“噢。”時淵想了一會,“那我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