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霽在室內坐下, 麵前人拿了普通的河水來招待他。
“多年不見, 你倒是比當年還要心軟了點。鐘黎。”齊霽也不嫌棄, 他端起放在桌上簡陋的水, 抿了一口。
這人和他一樣, 原先是玄午山的弟子, 兩人生來就和常人不同。不過和那時心有天真的齊霽不同。鐘黎是因為和常人迥然不同的外貌, 飽受欺淩, 對外人懷有深深的惡意。
他在正經術法上興趣平平,但對禁術卻十分有興趣。
鐘黎自小死了爹娘, 受族人和同門欺淩長大, 他對如何捕獲魂魄,和令人死而複生格外有興趣。對此甚至還頗有心得。隻是有一次被人撞破,不得已叛逃, 被齊霽領人追殺。
齊霽那時候良心未泯, 何況兩人身世相似,有那麼一點同病相憐。所以齊霽沒有殺他, 放他走了,隻是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記, 不管鐘黎逃到天涯海角, 都能被他找到。
當初齊霽一門心思想要複活明苑, 也曾向他要過辦法。
“你現在也心滿意足了, 來找我做什麼。”鐘黎坐在那裡, 佝僂著身軀。
當年他被追殺他的弟子重傷過, 哪怕齊霽放他一馬, 幾十年過去,靈力運轉艱難,臉上也露出凡人一樣的蒼老神色。
“你現在可是正道之首,我之前能告訴你的,都已經告訴你了。再多的,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
“堂堂正道之首,去管一管正事不行?非得要和一個妖女糾纏不清。”
齊霽看了他一眼,“該我管的,我都已經管了。那些人我也不欠他們的。至於她,是我私事。”
說著,他直接道明來意,“我問你,有沒有抽魂困魂之法。”
“你要抽誰的魂,又是困誰的魂魄?”鐘黎慢慢問道。
齊霽笑而不語。
鐘黎一下瞪大眼,“你……”
“就是她。”齊霽點點頭。
鐘黎的神情一下古怪起來,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他,“當初從我這兒費儘功夫,要知道屍傀師的消息,去找人複活她的是你。現在要把她拘起來的也是你。”
鐘黎笑起來,他笑聲乾啞而恐怖,“這麼多年,你真是變得越來越難以捉摸了呢。”
說著,鐘黎尖細的笑著,“堂堂正道,你這麼做,當真不怕有朝一日事情敗露,落得和我一樣的下場?”
“我隻是未雨綢繆罷了。”齊霽放下手裡的杯子,“若是用不著,那是最好。若是……”
他眼睛沉了下來,眼底彌漫上來的是濃厚的晦澀情緒。
“被你喜歡上,還真是她倒了八輩子的黴。”鐘黎毫不留情的嘲笑,“她死了,你讓她安息都不成,費儘各種心機,甚至手上沾血也要把她給弄回來。”
“等她回來了,你又要把她緊緊的拘在身邊,而且就算死了,她也沒辦法離你半步。”
鐘黎饒有興致的看著齊霽,“你怎麼變成這樣的?”
麵前青年的身上,感受不到半點魔門氣息,甚至一襲白衣高潔無塵,就是那高高在上的神君,見天地化眾生,乾乾淨淨令人自慚不已。
誰知道這樣光風霽月的外表之下,竟然魔念眾生呢?
鐘黎說著心裡起了惡念,這樣的一個人,要是入魔了。那真不失為一樁趣事。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鐘黎桀桀怪笑。
從正道墜入魔道的人,似乎是為了徹底和自己的過去決裂,甚至比那些魔門更加陰暗狠毒。
“真想讓他們看看,你到底是什麼樣。”
齊霽伸手出來,“拿來吧。”
鐘黎看了一眼他的手心,“沒有。”
“當初你不是可以強行招魂麼,現在反正她在你身邊。”鐘黎笑了,“隻要你把她給鎖了,她哪裡都去不了,除了你身邊之外。”
“其實你要是覺得她不聽話,喜歡到處亂跑的話。大可以把她煉成活屍,到時候她就唯你是尊,什麼話都聽你的”
齊霽睜眼,他手指微動,鐘黎臉色大變,頓時就滾在地上。肢體抽搐。
齊霽為了讓鐘黎能好好聽他的話,在他身上下了蠱毒。
鐘黎性情古怪,不好相與。齊霽也不是省油的燈,他沒有那麼多心思和耐心和人糾纏。什麼手段能叫人聽話,他也就用起來。
至於承受這個的人如何,隻要在他達成目標前不死,那也沒什麼。
鐘黎原本就白的過分的皮膚上,因為痛苦抽搐而顯出彆樣的粉紅,原本已稍顯佝僂的身軀越發顫抖。
到了今日,齊霽也早不是當年的他了。
鐘黎也不記得當年齊霽放他一馬了。齊霽找上門來的時候,他也想要躲過去,隻是齊霽沒有那個耐性,直接動了手,才給了他法子。之後更是遠遠躲開,誰知他竟然還留了一招後手。
“如何?”齊霽站起來,居高臨下的欣賞鐘黎如何滿地亂滾,靈氣絮亂。
粉色的皮膚下,有無數條細小的蠱蟲在蠕動。
鐘黎涕淚橫流,蜷縮在地上,身體裡有千萬條蟲在不停的啃食他的軀體。
“我早就知道你沒那麼容易聽話。”齊霽輕輕歎了口氣,雙手背在背後。
這一招還是和那個妖女學得。明苑對人能動手就絕對不會多費唇舌。她想要叫人做什麼,若是馬上聽話,那麼就罷了,若是不聽話,她就喜歡弄些叫人難受的毒物出來。
當年的自己清高的厲害,以為她那樣做過於狠毒。可是真正試過之後,才知道,其實她的做法才是最有用,最節省力氣。
說起來,在這上麵,她還是他的授業恩師。
“躲,躲就有用了?”齊霽仔細的欣賞鐘黎的醜態,心情極好。
南邊的蠱毒極其奇怪,而且一旦上了身,除去找當年煉蠱的蠱師之外。幾乎是無藥可解。
這些蠱蟲吸附在血肉之上,早已經和受蠱者本身化作一體,就算強行拔除,也隻是徒勞無功。
“你以為躲開我,就萬事大吉了。”齊霽笑了,眉眼彎彎,看著心情很好。
“你既然不願,那麼就受著吧。”
齊霽說完,轉身要離開,衣擺被人抓住。他踢開鐘黎的手。走了出去。
明苑在外麵呆著閒的把手裡的古劍都拿出來到處敲敲了。
翼逡挨了她一頓教訓,可能是真的氣著了,在古劍裡呆到現在也不肯出來。明苑沒有哄他的意思。
她對翼逡已經夠有情有義了。甚至放縱得他敢直接插手她的事。
要是還這麼下去,這劍靈還不知道會乾什麼來。
明苑晃了晃手裡的長劍,然後一把給插到土裡。
不愛出來就不愛出來,她還不稀罕呢。
她雙手抱胸,環視周圍一圈。
這地方算得上是偏僻,明苑探察了一圈,這周邊幾乎都沒人煙的,而且帶著一股強烈的術法禁製,估計看到的那個人以前得罪了不少人,所以這麼如臨大敵的。
她扯了一根草下來,無聊的在手指間掰掰折折。聽到身後一陣呦呦鹿鳴,回頭一看,見著一頭白鹿正好奇的望著她。
白鹿生的一手好皮毛,油光水滑。一雙大大的鹿眼格外無辜的望著她。
白鹿沒有見過人,見著明苑這種,很好奇的走過來。然後站在那裡瞅著她叫了兩聲。
這小動物眼裡乾淨的厲害,和剛出生的孩子沒有任何區彆。明苑最討厭的就是這種水汪汪的,一眼就可以看到底的眼睛。
光是看著就叫她煩躁。
明苑立刻就走開幾步,誰知小鹿竟然還跟過來。
這小東西見著沒見過的,也不知道怕,不僅不知道怕,還好奇的對著她打量。濕漉漉的眼睛看著她,然後往她身上湊。
明苑不喜歡這種可愛小東西,小鹿見著她老是繞著它走,以為和它玩兒。竟然還繞著圈子上來。
齊霽尋過來的時候,正見著明苑伸手一把推在鹿臉上,她滿臉嫌棄,“走走走。”
小鹿不明所以,歡叫兩聲,然後舌頭舔舔她的掌心。
明苑這一路走來,掌心稍稍出了點汗,帶著點兒鹹味。小鹿又追著她的掌心不放。
明苑心煩意亂,煩躁不已。對這小東西有點手足無措。
齊霽在一旁看到她一手把小鹿拍開,結果又被追了上來。不禁有些好笑。
“怎麼了?”
明苑聽著齊霽略帶溫軟的聲線,扭頭過去,然後猝不及防的就被小鹿舔了一臉口水。
臉上濕漉漉的觸感讓明苑一下就黑了臉。
她就知道這些毛絨絨靠過來就沒什麼好事!
“閣主!”明苑一把摁在靠近她的小鹿的鹿臉上,小鹿無辜而水靈靈的眼睛從她指縫裡露出來。滿是迷惑不解。
“閣主快把這個小畜生給弄開!”
齊霽有些好笑,明苑已經被小鹿追一段時間了。這小鹿長得萌軟,叫聲呦呦的。
明苑不好手起刀落把它給直接宰了,隻好一圈一圈的和小鹿繞圈子。
齊霽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她這麼無措的樣子,有些新鮮的盯著她看。
被明苑摁在手下的小鹿頭往她手心裡頂,毛絨絨的皮毛在她掌心裡蹭。軟乎的感覺激得明苑一下往後跳。
齊霽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了她的身後,她那一下,沒有半點緩衝的直直的就撞到他的懷裡。
明苑反應奇快,立刻就要跳出來。卻被齊霽一手摁住了肩膀。
在齊霽麵前,小鹿詭異的不敢和明苑嬉鬨那樣大膽,隻是站在那裡,望著他們兩個。
“你什麼時候拿這種畜生沒有辦法了?”齊霽奇怪。
他還是第一次見著她臉上對這種小東西毫無辦法。
還真不是沒辦法,“我討厭毛絨絨!”
見著毛絨絨就恨不得繞道走!
尤其這毛絨絨還長著那麼乾淨的眼睛,看的她心情暴躁,恨不得直接躲開。至於直接出手擰斷這小鹿的喉嚨,她詭異的沒有這個念頭。
齊霽有些想笑,“所以你也討厭麟台閣的仙鶴?”
齊霽想她日後會在麟台閣天長地久的呆下去,特意帶著她和那些仙鶴打交道,可惜到現在她還是討厭那些仙鶴。
“差不多。”明苑嘟囔了兩句。
她說著,想要從齊霽手下出來,齊霽的手掌按在她的肩膀上,穩穩當當,隻是她動的時候手掌稍稍用力,力氣不大,但足夠把她的動作給壓下來。
“你在我身邊可好?”
這話問的突兀,沒頭沒腦。明苑嘴張了張,她抬頭看了一眼齊霽,見著他臉上笑著,眼裡卻黑的厲害。
“我問你,你在我身邊,好不好?”
齊霽耐著性子,將剛才說的話重複一遍。
心底有尖銳的煩躁和不安扭曲在一團,不停的尖叫。他想要請君入甕,裝作不知道她的身份,一點點的把她給引誘到自己的懷中來。
讓她心甘情願陪在他的身邊。
可是他每次想起來,又覺得不安,他花了五十年的時間,都沒有暖熱她的心。到了如今他又有什麼十足的把握能讓她一定心甘情願的留下來?
齊霽沒有這個把握。
她不在的時候,他如癲如狂,當承載他所有愛恨的人離開。心頭如同活生生挖走了一塊,那痛楚令他記憶猶新,有癲狂。
如今她回來了,他哪怕下定了決心。卻也是患得患失。
若她還是不肯呢。
她性情高傲的很。願意就是願意,不願意就是不願意。到時候翻臉不認人。叫她心甘情願,他又何來的辦法。
如果她真的不願,他也隻好不得已了。
這是她欠他的。
“好啊。”明苑沒有任何猶豫,直接點頭。
齊霽愣了愣,壓在她肩膀上的手鬆了力道,她這般爽快,倒是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眼裡多了點探究,“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