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的變化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換做他以前的性子, 肯定耐不住這麼多人每時每刻圍在身邊。如今一反常態, 明明不耐煩,卻又舍不得發火。
作為弟子三人也不敢挑戰先生的耐心,雖然少看一眼就少一眼,到底是分批陪著。如此,賈赦才抽空去了朱府一趟。
前些年朱曦令已是舉人功名, 因著朝堂亂象便閒在家中,他原本性子跳脫, 即便在家中也不肯消停, 自打娶妻生子後便在東山的茶園住下, 閒來總要親自侍弄幾株老茶樹。飲茶會友, 不談政事,日子倒也過的風光霽月。
“多年不見, 恩侯彆來無恙。”
賈赦一見他那雙眉眼, 多日來積瘀在胸的頹喪頗消幾分, 便也笑道:“子昭也彆來無恙, 瞧著倒比當年更好一些。”
“快彆打趣我了,生來麵嫩連蓄須都沒威嚴。”
被友人如此一說,朱曦令拚命裝出來的老陳持重瞬間瓦解,表情瞧著反倒越加跳脫, “恩侯快隨我來,讓你瞧瞧我近幾年侍弄的寶貝。”
瞧他得意的摸樣,賈赦便知是那幾棵老茶樹。不過這樣也好, 原本他的心性簡單也不適合官場,這般倒也自得其樂。
“東山是個好地方。”
“那是。”
朱曦令叉著腰笑吟吟指著茶園,又指著東南方向,“瞧見沒,那都是我家的。等你何時回金陵,可經常往返,咱們就在山上品茶論道,豈不妙哉。”
“那可好。”
賈赦撿起落在地上的大氅披在他身上,望著眼前延綿不絕的山頭,或許哪一日……“若是我退了,便在此地蓋一座茅草屋,與子昭比鄰而居日夜相伴可好。”
“好啊好啊。”
朱曦令忙不迭點頭,抓著友人的手臂顯得尤為興奮,麵龐閃過一絲激動的紅暈,“你若在此長居,我便與你同榻而眠秉燭夜談,日子豈不美哉。”他說完愣了一下,臉又垮了下來,自嘲道:“恩侯莫與我頑笑,你是何等身份,待你退了,也不知是何年何月。”
真是孩子心性。
賈赦抬起手拂他發頂,“我何曾食言與你,若有一日我食言,便如此簪。”
“莫動。”
猶如羊脂的白玉,朱曦令心疼的嗷嗷叫,一把搶到手中,“我又何曾不信,隻恐不能成罷,何苦如此辣手。”
“你若不忍,贈與你便是,何故為此介懷。”
賈赦不在意笑笑,將他頭上的碧玉簪取下,換上白玉簪,倒愈顯他如金童可愛。
“那我便卻之不恭啦。”
朱曦令摸摸頭頂,跑到池塘邊左右端詳傻笑,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問道:“先生如何,外頭竟都在傳要不好了,他一向健朗,如何……定是謠言。”
青煙嫋嫋,鳥獸溪流齊鳴。
賈赦跪坐在墊子上,斟茶的手一頓,“哪裡是謠言,隻怕這回要真不好了。為人弟子,細想往昔歲月,竟是頗多遺憾,不孝極了。”
“先生疏朗,你又何必執著,合該珍惜當下才是,彆讓先生掛懷,走的不安心。”
多年書信往來,友人人品自不必說,生老病死的輪回,感傷實屬必然,隻是……朱曦令並不想友人沉浸在悲傷裡,卻發現除了勸慰半點分擔不得,如此一想,他心中也有些抑鬱。
“倒是我的不是,累的你也不好受。”
“哪有,恩侯看開些。”
“你放心。”
賈赦勾起嘴角一笑,把對先生的擔憂壓在心裡。自己難受也就罷了,何苦賠上彆人。
“我有什麼不放心,在我眼裡啊。”
朱曦令抬頭看了賈赦一眼,故意想賣個關子,眼裡卻忍不住露出得意神情,“天底下再沒有恩侯辦不到的事情,可見我的眼光精準,竟有你這樣的知己。”
“我不如子昭,子昭比我更好,有子昭這樣的知己,想來真真是我三生有幸。”
“真的嗎。”
朱曦令不自信的問道,得到友人肯定的答複,他的臉一下就紅了。自己真有那麼好,一定是他安慰自己,恩侯真是個好人。
又神遊了。
賈赦無奈笑笑,麵對這麼個三不五時便要發呆的好友,自己總是很難跟上對方的思路。雖說他總是如此跳脫,卻也嫌棄不起來,甚至要感激他出現在自己枯燥無味的生活中,讓生活增添不少趣味。
雖偶有閒趣,卻攔不住生命的流逝。
冬日的第一場雪,睡前先生還在和弟子促膝長談,之後就再也沒起來過。
靈堂的布置,摔盆的孝子。
問題就出在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