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以智克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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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中的爭鬥,往往都是零和甚至負和的博弈。全天下的鹿就那麼幾隻,所有獵人都會生死相搏,是此消彼長之道。因此,當平手汎秀淡定自若,成竹在胸的時候,筱原長房就不免捉襟見肘,每況愈下了。

“鄙人一宮成助,對參陣之命,從來不敢輕忽。然而因近二年的歉收及德政影響所致,原定的九百六十兵役,實在難以做到。故而隻能派遣舍弟領一百五十人,聊表寸心,請筱原右京大人見諒。”

“在下大西賴武前日巡視白地城時,發現山間有所異動,是大批盜賊出沒的跡象。為了安定家臣與領民,隻能以此為先,故而鬥膽不能響應您的動員令,還望筱原右京大人能夠理解本家的苦衷。”

“稟報筱原右京,因領內正在流行疫病之故,我無法親自帶兵前來。竭儘全力,也隻能尚未染病的一百八十名士卒,已令犬子悉數算上,這已是目前的極限了,萬望海涵。拙者海部之親敬上。”

……

阿波國南部的五個領主,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齊表示因故不能出兵,或者要少出兵。他們身上本來總計有三四千兵的軍役,而今卻隻派了六百人過來,還不到規定的兩成。

翻過這幾封語氣類似的文書,筱原長房勃然大怒,臉色鐵青,一躍而起,抽出腰間的脅差,一陣亂砍,將座下榻榻米剁得千瘡百孔的破爛。同時還對著空氣連連喊到:

“匹夫敢爾!吾早晚縛之!”

但生氣歸生氣,罵完之後,他仍隻是麵對現實。

五個拒絕出兵的領主有個共同特點,他們都不是三好家的譜代之臣,而是上一代人新征服的豪族。前代領導們的重心放在近畿爭霸上麵,沒有對阿波做徹底的清理,故而這些豪族們仍保有一定的自由度,在領內有獨立的裁決和賦稅之權,隻需要在軍事和商貿上服從管理就可以了。

多年前埋下的隱患,現在才逐漸表露出來。

當三好家如日中天、烈火烹油的時候,這些豪族都想借著大樹吃肉喝湯,會積極地響應出征命令,生怕去畿內打秋風的時候沒有自己的名字。但如今情況不一樣了,三好家處在無可辯駁的下坡路上,呈現斷崖式的崩壞,他們就開始離心離德,陽奉陰違了。

到今天是越來越猖狂了,隨便編個理由,公然拒絕兵役。

筱原長房心裡清楚,不願出戰的真實原因,肯定是擔心影響農忙。

因為阿波國南部,土地肥力不佳,水利也難言豐富,田產以麥子、小豆、甘薯為主,夏種夏收的工作,那是一點也耽誤不得。

平心而論這個季節確實不該發出征召。

偏偏平手汎秀那個狡猾的家夥,就選了五月初的日子進犯淡路,總不能不應戰吧!仗一打起來,沒一兩個月肯定難分出結果,這就讓那些還在以農兵為主的豪族們很難受了。

如此看來,這家夥在和泉推行“兵農分離”和“軍役免除稅”的時候,就已經預想好了現在的情景吧!

若是以前三好家強勢的日子,也不怕這招。那時既有足夠的威望讓豪族國人眾不敢不聽命令,更有豐潤的銀錢來彌補農田荒廢的損失,但是現在……

南阿波的國人眾那裡出了岔子,令筱原長房對所有國人眾都產生了一絲懷疑。

雖然讚岐的附屬豪族倒是都如約前來了,但據目付軍監回報,以香川之景為首的西讚岐眾,士氣低落,怨聲載道,中下層武士整日都在說些“自長慶公歿後,動員越來越頻繁,恩賞卻越來越少”之類政治不正確的話,也沒有人管。

這種情況必須得到懲戒,但不能是現在。

先要在取得一次戰場上的大捷,抑或賺到其他等量的政治資本之後,才有足夠的力量,挺直腰板去斥責不服從命令的豪族。

然則,兵者死生之事,存亡之道,大捷的機會豈是能輕易找到的?

名義上,這次發布動員令,是為了支援淡路,但筱原長房作戰的意願並不太強烈。

刨去推托缺席的人,現在他手上依然還有一萬二千人馬,還有三好長逸之子長虎所率的三千餘殘兵也表示服從命令。還收集了阿波讚岐兩國的四五百艘船隻,以運輸船為主,缺乏有經驗的水軍官兵。

憑借這等實力,去攻擊平手汎秀,實在不怎麼穩妥。對方兵雖然少一些,但士氣更旺,而且以逸待勞。無論是先行水戰,還是搶灘登陸,都各有風險。

或許還是要看看三好長逸的“計策”,雖然到目前為止的發展,似乎並不儘如人意。

反正心緒不寧,也無法處理政事,筱原長房抱著試試看的想法,向三好長逸隱居的見性寺邁去。

……

這次筱原長房揮手斥退了眾小姓,獨自一人沉默上路,一邊走在城裡的道路上,一邊調整呼吸和情緒。

毫無疑問,越是感到棘手的時候,越需要冷靜。

回想起篳路藍縷的少年時代,現在的情況也不算很糟糕。

三十五年前,上上代的家主三好元長橫死,長慶公年僅十歲便繼位,家業幾乎全部被奪,筱原家也幾乎成為喪主之犬。

而如今呢,阿波北部,讚岐東部,這兩塊地域還牢牢掌握在手裡,阿波南部和讚岐西部的豪族也隻是有怨言,有推諉罷了,暫時還沒到吃裡扒外的程度。

淡路安宅信康投敵之心很明確,很大程度上那是曆史原因造成的,但其下的大部分海賊,都沒有跟著倒向織田家,而是籠城等待著救援。

在近畿,攝津、和泉、河內諸國,仍然殘餘著相當一部分對三好家存在認同感的人,隻是暫時偃旗息鼓,隱藏起來罷了。

比叡山、奈良的高僧,界町的商人,石山的一向宗那裡,也有著往日結下的情誼,可以在關鍵時刻用得上。

隻要等到織田成為眾矢之的,三好家就能迎來複興的機會,慢慢取回失去的領地。而到時候自己作為家宰,未必就沒有更進一步的機會……

現在隻是黎明前的黑暗而已,需要保持耐心。

經過一番自我調整,筱原長房走到目的地時,心境已經完全平靜下來。

三好長逸依舊在閉門坐禪,擺出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姿態。

但筱原長房不像以前那樣給麵子了。等待了片刻之後,他見長逸沒有醒來的意思,便直截了當地開口道:“日向守,淡路的事情已經見了分曉,船越景直此人,確實如您所料那樣造成了一些混亂,但與預想的局麵,並不一致。”

這次三好長逸也沒再矯揉造作,立即就睜開了雙眼,不過目光很是不滿。

筱原長房毫不在意,繼續說到:“船越景直與菅達長合作,召集了淡路三分之二的海賊,籠城防守,並且向我求援。現在該如何呢?”

“竟然會這樣。”三好長逸皺眉,“我原先是建議他假意隨安宅信康一道投靠,再臨陣倒戈的。當時已承諾,扶持他做水軍旗頭,而且永不乾涉淡路島上的裁決、賦稅之事,並且立下字據。”

“十日前在下給他送去了書信,已經明確說過,無論三好家是誰在主政,以前的書狀都有效。”筱原長房的臉色也不是太好看。

“但他卻改變了主意……”三好長逸若有所思。

而筱原長房眼中顯出懷疑的神色來,疑道:“您所說的計策,就是靠這個人啟動,那現在豈不是已經失敗……”

“當然不是!”三好長逸為自己被小看而感到惱火,“船越景直這人心思很簡單,隻用‘淡路水軍的獨立性’這一點,便能輕鬆說服。也正因為如此,他根本沒有足夠的智術去擔當詐降重任,尤其敵人還是詭計多端的平手汎秀。就算他按我說的去做,也很難得到信任。”

“那為何還要特意聯係他?”

“隻是一個工具而已!如果船越景直那家夥按照約定假意投降,那麼犬子長虎和舍孫長嗣便會再次與敵軍接觸,透露一些隱晦的情報,以平手汎秀的智術,必能通過那些情報,將船越景直揭發出來,而後長虎、長嗣即可取信了。接著按我的設計,他們會連續三次提供正確的情報,幫助平手占儘便宜,而隻在最後一次,將其引入死地。”

三好長逸解釋說,平手汎秀既然是“智將”,一定對自己的智術有強烈的自信,所以,不用直接揭發船越景直,隻要提供一些情報,讓其自行推理出來即可。如此一來平手汎秀就會陶醉在他本人“目光如炬”的感覺當中,很容易相信接下來的事情。

這便是專門對付“智將”的計策,笨人反而不容易上當。

“所以最終擔任詐降任務的是令郎和令孫嗎?”筱原長房聽了這話,眉頭皺得更緊了,臉上依舊沒多少信任之意,“您家中的麟兒,自然比船越景直這等人要高明許多,但是要說能否瞞得過平手汎秀,恐怕也未必……”

三好長逸輕輕點點頭又搖搖頭,飲了口茶,臉上泛起一絲複雜的笑容,解釋道:“要讓內應舉止毫無破綻的辦法,就是令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內應。所以我並沒吩咐他們詐降,而是讓他們當真投降。”

“什麼?”筱原長房聞言勃然大怒,但片刻之後又反應過來。

這個局,三好長逸竟然將自己的兒孫都算了進去。

筱原長房忍不住說了一句無用的廢話:“令郎和令孫,恐怕會相當危險。”

“身為武士,難道還指望安居樂業嗎?那才是妄想。”三好長逸哼了一聲,話語顯得十分無情,但他的雙手卻不禁狠狠抓住念珠,用力到青筋直冒。筱原長房輕歎了一下,也不再想這個,而是繼續說正事:“現在情況變了,該怎麼辦?”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安排好的事情隻能繼續做下去,隻是可信度要打個折扣。”

“平手汎秀,會中計嗎?”

聽了這話,三好長逸剛才的一瞬間軟弱立即消失,換成堅毅的神情,斷然開口道:“沒有十成把握,卻也有八成。平手汎秀這人,一貫喜歡投機取巧,厭惡正麵作戰,絕對不會放過避重就輕的機會!”

筱原長房沉默了。他心裡仍不放心,隻是覺得,計策失敗似乎也沒什麼太大損傷,無非是本來就暗中通敵的安宅信康變得公開通敵而已,所以姑且聽之任之吧。

甚至另一方麵說,如果平手汎秀慧眼識破,那三好長逸的兒孫性命難保,這一派係的話語權進一步降低,倒也未必是壞事。

至於到時候,自己要怎麼辦,這個問題也該開始考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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