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無彈窗 去÷小?說→網♂去÷小?說→網,
初春時節,細雨潤物,天清如洗。
田畝之間,驛道從中劈出,一行數十騎的,由東向西而來。
“這個便是京都了?”隊伍最前方的,是個華服駿駒的青年,身材修長,劍眉如削。正是尾張的諸侯織田信長。言語之下,興奮與惋惜並存。
經東海道向西北行進,穿過琵琶湖的南岸,即可隱約眺至禦所的所在。
千年古都平安京,早已非先前的樂土之狀。與清州及津島相較的話,就類似於剛剛挖掘出來的文物,古色古香,但又鋪滿塵土。
外圍的街道上,四處都是因戰亂而廢棄的房屋,路邊雜草叢生,走近的話,居然可以聞到並不陌生的屍腐味道。依稀可見森森白骨,更有蛛網與爬蟲夾雜其間。
雖然曾經聽到平手政秀說起過京都的荒蕪,但汎秀仍然是驚詫不已,而其他的人則更是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
“全日本的中心,就是建立在這樣的地方了。”
“難道皇宮和禦所也在這裡嗎?”
“聽先殿提起過,皇居的城牆因為無錢修繕而有好幾段倒塌掉,甚至有許多物品被偷盜,看來果真如此。”
“難怪監物殿每每提及京都之行,都是唏噓不已啊……”
低聲的議論不斷傳來,隻有信長沉默地徑自向前走,一言不發。
又向前行了半裡,方才覺出一點生氣來。街道的深處可以看見幾處寬大的店鋪,從外麵望去,竟是滿目琳琅,比之清州的商鋪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百步之外的地方,卻有衣冠襤褸的婦孺,沿街乞食。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亦不過如此了。”平手汎秀輕歎一聲,從衣兜中抓起一把銅錢,灑在乞丐的碗中。隨即又有十幾人效仿。
信長牽著馬冷眼立在旁邊,看著臣下的舉動。
等到家臣撤回來,信長才緩緩開口:
“甚左以為今日解囊,可以救幾人呢?”
“力雖微薄,但求心安。”
“授人以魚,隻是揚揚止沸而已。而我要的,卻是救天下人於水火!”
“主公高義,臣下不及。”
“欲救天下人,唯一的途徑就是一統六合之內,重建平安樂土,汝等……也需將畢身之武借於我,方可實際如此的宏願!”
“臣等但附驥尾,萬死不辭!”佐佐成政上前屈身道,聲音低沉而堅毅。
汎秀亦隨之施禮,起身的時候,突然見到信長的臉上閃過極少見的激奮。
“主公,此地耳目眾多,我等身在明處,不宜久留。是否即刻拜望公方大人,還是……”警戒四方的瀧川,似乎從來不會被外物所動。
“覲見將軍這樣的大事,怎能如此草率呢?先暫且在此稍作休息,備齊禮數,明日,先隨我拜見山科內藏頭,再行安排後事。”
兩月之前,圍攻岩倉並未出現什麼變故,開戰不過半日,信長軍即突破外城,討死對方家老稻田貞佑以下共計兩百餘人。當日晚,織田信賢終於獻城投降。出城之時,堂堂的尾張守護代,織田伊勢守信賢一身素服,麵如枯槁,眉骨深陷,竟是在雪地中瑟瑟發抖,不禁令人惻然。或許亦是心懷不忍,信長饒恕了他的性命,將他驅逐至長島一帶。
凱旋之後,信長即宣布了率領側近上洛的安排。吉法師一旦下定決心,就是無法更改的,麵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勸諫也隻是敷衍道“手下諸將皆可一騎當千”,隻帶了八十人,就上洛而去。
一路西行,並未遇到危險。南近江的六角家似乎絲毫尚未把這個尾張的少年當主看做威脅,沒有設置任何的障礙。美濃的齋藤義龍倒是派出了幾批亂波伏擊暗殺,隻是信長這一行人之中,既有精通忍術的瀧川一益等人,又有許多武藝高強的侍衛,。
令金森長近前往商屋購置些文物禮品之後,信長率眾臣在城中的宿屋中入夜。次日晨,一行人等又急匆匆地出發了。
繞過西宮,穿過大德寺,靠近紫野的地方,有一條羊腸小徑,路口的碑上刻著繁複的漢文,四周雜草叢生。
“山科內藏頭大人就是在這種……”金森長近忍不住嚷道。
“噤聲!山科大人乃是朝廷石柱,怎能如此無禮!”信長厲聲喝道,臉上的沉鬱之色愈盛。
沿著小徑向裡,有一座類似宮殿樣的建築,牆上滿是斑駁,殘垣上甚至長出野穗。馬廄的頂棚上破了個大洞,唯有屋宇還在勉力支撐。
成政走至門口,呼喚了幾聲,才見到一個五六十歲的老仆顫巍巍地走出。
“此處是山科內藏頭的府邸,不知貴殿……”標準的京都口音,混含著驕傲與自卑的表情——自從木曾義仲燒毀京都之後,朝廷在武家的麵前,就徹底失去了最後一絲的威信,隻變成了一尊日夜供奉神像。
佛像麵對世人的時候,會是一種怎麼的表情呢?
“尾張的織田上總介,率隨從八人前來拜望。”
織田信長欠了欠身,聞言道明來意。
“上總大人,真是有心了。”身處亂世,公卿的門房自然不敢對這些鄉下人有絲毫不敬的表示,但是言語之中,卻也沒有絲毫驚喜的表情。
尾張的大名前來拜訪,難道不是十分難得的事情嗎?
“米五郎(丹羽長秀),甚左(平手汎秀),五郎八(金森長近),吉兵衛(村井貞勝)隨我進來,其他人照看好馬匹。”信長隨手念出四個通曉禮儀不至於失態的隨從。
說完之後,信長就隨著老仆踏上台階。
走入玄關的時候,地板上突然發出吱吱的響聲。
“請輕一些。”老仆回身低頭道,“這些木板都是百年前的東西,稍稍重一點就會有踩斷的危險。”說話的時候,他的臉上既沒有訕笑也沒有尷尬的表情。仿佛是在說著毫不相關的事情。
或許身為公卿門下,早已適應這種高貴而又低賤的身份了。客人是織田信長,抑或是
沉默許久的信長放慢了腳步,與走在前麵的老仆拉開了距離,而後轉身,環視眾臣:“爾等可知山科大人家為何會狀如此類?”
眾人麵麵相覷,不知所措。幸好信長也並不要求他們作答:“昔日先父向朝廷進獻金四千貫,皆經山科大人之手,然而朝廷的卷宗中,禮金的數目並不曾少一文。而山科大人的府邸……更勝往昔了。”
“啊……”汎秀喉中不禁響起一聲低吟。按照此時的常識,織田信秀的獻金,其實是包含了“朝廷成例”在其中的。倘若太平盛世的清廉隻是值得讚賞的話,那麼自顧不暇的時節亦能麵對數千貫的財富不動聲色,又該如何形容呢……
山科家乃是藤原氏的庶流,就家格而論屬於“羽林”一級,其子孫與高倉氏一同世代擔任內藏寮的長官內藏頭,負責皇室財產的運營和收支。自織田信秀起,山科言繼就與勝幡的織田彈正忠家關係密切。天文二年(1533年,即信長誕生前一年)七月,山科言繼受邀與飛鳥井雅綱共赴尾張,教授和歌和蹴鞠之藝。十年之後,天文十二年五月,織田信秀遣平手政秀上京,向朝廷供奉獻金四千貫,作為修繕宮牆之用,而擔任武家傳奏的,正是山科言繼。次年冬,朝廷又派遣山科言繼帶著連歌師宗牧等至那古野城舉行和歌會,並以公眾典藏《古今集》《古事記》等書物相賜。
正因如此,信長上洛之後,第一個拜訪的就是作為朝廷代理的山科言繼。也因為這樣一層關係,送給山科言繼的禮物除了常例的文物和茶器之外,還有尾張土產的膳食,以及生魚片和泡菜,還包括了布匹、燈油、味噌這些常用的事物。
“這真是要多謝了。”山科言繼看著仆人接過沉重的包袱,臉上閃過一絲尷尬的神色,“若不是上總前來的話,恐怕都無力拿出東西招待客人……”
“內藏頭大人兩袖清風,信長雖遠在尾張,亦是時有耳聞。”信長恭敬地坐在山科前方,如同麵對長輩一樣,“如今朝廷陷入此等的境局,皆由亂黨生事而起,歸根溯源,都是我等武士屍位素餐所致。”
“向使人人忠心護國如上總,天下又豈有亂黨容身之地呢?”山科麵露慨然之色。這也是亂世的悲哀,一切的過錯都歸於亂黨,而朝廷自身卻不敢界定究竟誰才是“亂黨”,如今的京都早已經沒有拒絕近畿支配者的膽量和實力。
“義之所在,信長萬死不辭。然而鄙人身居尾張一隅,人微言輕,有心無力啊。”
“上總大人……亦是辛苦了。”不知何種原因,山科今天似乎並不原意多說話。
又是一陣沉默。
少頃,仆人送上了茶水,信長告謝之後,拿起了水杯。
兩三盞茶過後,信長才重新開口。
“山科大人。”
“請講。”
“近日聽聞陛下將要進行冊立太子的儀式,信長前來之時,特地籌備了用於此事的禮金五千貫。”
“噢?陛下若得知此事,想必也會甚為欣慰吧……”
山科似乎還要多說幾句,然而信長卻出聲打斷:
“然而信長一人之力,終究是十分有限的,倘若能恢複被武家和僧侶zhan有的禦料地,朝廷才能長盛不衰……”
這是信長進門之後的第一次無禮之舉。
“上總介忠心朗朗,日月可鑒。然而此事並非一日之功……”山科終於又開口了。
“當您聽到四下的鄉民傳誦,尾張的大傻瓜取得了美濃之後,就可以開始準備了。”轉折了許久,信長終於道出真正的來意。
“噢……上總……是要進攻齋藤氏的土地麼……然而美濃的治部大人(齋藤義龍)一向對朝廷忠心耿耿,想必陛下亦是不願看到二位忠君護國之士產生什麼爭執……”
“內藏頭大人!揮師上洛是我信長終生不忘的誌願,無論采取怎樣的措施,我都會竭儘全力地完成此事,希望得到您的成全。”
“噢……噢……”山科似是無意識地哼了兩聲,端起茶杯默默地飲啜。眼光投向彆的方向,並不願回答信長的話。
“這位侍衛,看上去似乎與鄙人的一位故友頗為相似,莫非……”
“不錯,這位正是我的恩師,平手監物殿之子。他叫作平手甚左衛門汎秀。”請求為人所拒,信長的惱色隻出現了極短的一瞬,隨即又恢複正常。
“居然果真是故人之後!昔日與監物殿一彆經年,如今竟已無緣再見……”
汎秀連忙趨身上前,伏身施禮:“先父亦曾屢屢提及,山科大人學究天人,雅量非凡,為他平生僅見。其所以家徒四壁,大概是將袖中物都換作錦囊玉軸了吧?”
“哈哈哈哈……”山科捋須大笑,眉間的陰霾終於展開,“汎秀大人的風雅詼諧,莫非是秉承家學嗎?就如同見到再世的監物一樣啊……”
雖然隻講了兩句話,但這份待遇,已經遠勝其他的幾人,尤其是講明了故人之子的身份,日後再要搭上這一層關係,就容易了許多。
汎秀躬身施禮,臉上適當地顯出受寵若驚的表情。
這時候,山科輕歎了兩聲,放下茶杯,正襟危坐地向信長行禮。
“當年奉陛下的命令出使尾張的時候,上總還未出世,而今卻已經成為名震東海道的大將了,備後守(織田信秀)和監物在天之靈也定然會感到欣慰吧。”
“那個內藏頭的意思是……”
“上總且聽我說完。”山科自顧自地繼續道,“轉眼已過去了二十餘年,而我亦是年過五旬的老朽了,之所以能夠長壽,完全是因為無欲的關係。”
“山科大人的意思是,如信長這般欲求不滿的匹夫,一定會短壽麼?”
“在下並不是這個意思……”
“哈哈,大人可曾聽過敦盛之曲嗎?”
“敦盛之曲?”
“人生五十年,與天地相較,不過渺渺一瞬,所謂的長壽之人,與彆的人相比,也不過是多出幾寸那麼長的時光罷了。”
“涉及天地之屬,上總還請慎言。”
“難道像我這樣的人,還會向那些所謂的‘神佛’祈護庇佑麼……”
“上總!”
“主公!”
四個家臣和山科一齊呼道。
良久,山科言繼方才輕歎一聲。
“天下有德者居之,並非老朽可以看得清楚的。朝廷聽聞上總大人意欲上洛,已做出決定,要把尾張的國守授予大人。”
“恭喜主公!”四人賀道。
“然而其他的事情,並非鄙人所能了解的。上總……不,是尾張大人不妨拜訪菊亭大納言,或者飛鳥井權大納言,隨後覲見近衛關白大人……”
“多謝大人了。”信長終於鬆了一口氣。山科既然指明了現在朝廷真正的執掌者,那麼信長也總算明白了努力的方向。
最重要的事情已經解決,氣氛終於輕鬆下來。
黃昏的時分,信長終於帶領家臣從山科的府邸中走出來。
“你們幾個,可知道我剛才沒有說完的話嗎?”信長似乎興致極佳,居然沿路開起玩笑。
四人麵麵相覷,不敢多言。
“像我信長這種人,定然不會如山科大人般長壽,恐怕連五十歲都活不到。早在年少的時候,就有禪師說,若是取了信長這個名字,四十九歲便會死於非命!”言畢,信長突然大笑。
眾人默然不語,隻有汎秀暗自盤算著兩個數字:
1534到1582,豈不是正好四十九年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