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1 / 2)

瀝川往事 玄隱 12136 字 3個月前

汽車客運站是一幢白色的大樓,不高,平日擁擠如潮,現在車馬冷落。熒光照著青壁,零星的小販,滯留的行客,一位頭發蒼白的老人,正一點一點地清掃地上的垃圾。我等了十五分鐘,一輛漆黑的奔馳驟然而至,後門打開,走出一位穿風衣的男人。

除了地井蓋子不冒煙之外,我懷疑自己走進了《駭客帝國》的某個場景。

我永遠可以在人群中一眼認出瀝川。他是那麼出眾,那麼獨特。不屬於這個城市,也不屬於我生活的這個世界。

大年三十的夜晚,萬家燈火,街道上人跡蕭條。

我們相對無言,緊緊擁抱。然後,他捧著我的臉,在燈光下細看,說:“你的臉,怎麼是腫的。”

我爸的手特彆重。但這是他第一次打我。他倒是偶爾拿皮帶抽過我弟,抽得他嗷嗷叫。如果我是家長,打孩子絕對是一種罪惡,可是,凡是我認得的人,人人小時候都被家長揍過,我隻好說,這是一種文化。

“腫了嗎?沒覺得痛啊。哦,哦,是這樣的。路上有個小子想搶我的錢包,我打了他一拳,他打我一拳。然後我騎車跑了。”我趕緊拿風帽遮臉。

“青天白日的,演什麼武打片嘛。”他哼了一聲,拉開門,讓我上車。

“自行車怎麼辦?這是我弟的。”雖然自行李看上去和奔馳太不合拍,但我也不能就這麼扔了吧。

“我來拿。”

他將滿是泥濘的自行車放到汽車的後備箱裡。

“給你姨媽打個電話吧,”他鑽進後座,遞給我手機,“夜半出逃,擔心你的人一定很多。”

我看了看表,七點剛過。猶豫了一下,撥通了姨媽家的電話。

我姨媽大我母親四歲,她不喜歡小地方,便通過彆人介紹,嫁給了我姨父,昆明市機床廠的工人,勞動模範。我姨媽年青的時候,工廠的勞動模範都是搶手的男人。嫁給他們除了努力,還需要一些運氣。現在,國企不景氣,勞動模範也被迫下崗。我姨父先養過一陣子狐狸,指望能賣幾個錢,沒成功。又擺地攤賣皮帶和地下雜誌,也沒成功。於是乾脆提前退休,給一家商場當了保安。他儘職儘責,邊乾邊學,節假日跟著一位大哥跑服裝,到廣州進貨,打了一陣下手之後,終於就在那家商場租了一個鋪麵賣衣服。沒有發,但維持一家大小的吃穿沒問題。何況我的兩個表姐都大了。大表姐敏敏嫁到上海,一年也就回來一兩次。小表姐珠珠高中畢業讀了夜大,現在在一家房地產公司作銷售小姐。以前我在個舊的時候,每年姨媽都會回來拜年,看望我們一家,還有舅舅、外公、外婆。每年寒暑假我和弟弟也常常去姨媽家過周末。爸爸說,姨媽家裡挺困難的,房子小,所以不讓我們多打擾。每次去,送上諸多禮物,最多隻呆一天就走。

電話響了一聲,就聽見我姨媽的聲音。

“喂,哪位?”

“姨媽,我是小秋。”

“哎!你這妮子!大年三十跟你爸鬨什麼鬨,你爸都來好幾個電話了。”姨媽在那頭披頭蓋臉地訓我,我在這頭都能感到她亂飛的唾沫。

“我剛到昆明。敏敏姐回來了?”背景音,一片喧鬨。

“這不,一家人都來了,還帶著豆豆呢。珠珠和她的男朋友也在這裡。你快過來吧,年飯還沒開始吃呢。”

姨媽家就是一室一廳,要擠三家人,怎麼睡。我說:“姨媽,還記得明明嗎?蘇明明?”

“怎麼不記得,你的死黨嘛。”

蘇明明是我的高中同學,死黨之一。她爸媽離婚後,媽媽嫁給了昆明市的一個商人。明明也就搬到了昆明。她們家房子大,她繼父跑生意總不在家,我以前每次去姨媽家,都會順便在她家住幾天。

“我這幾天住她家裡,明天上午來給您拜年。”我平平靜靜地撒了一個謊。姨媽不知道明明家的電話,“爸要問起我就說我一切都好,初六回北京。”

“去什麼明明家,就在姨媽家住。你跟珠珠擠一擠就可以了。”

“已經和明明說好了。我明天過來給您拜年。姨媽,我掛了啊!”

我姨媽屬於這種人,當事時很糊塗,你隻要多給她五秒鐘去想,她就會變得格外聰明。我知道我再說一句話,姨媽就會問明明家的電話號碼,那時,我就穿幫了。

然後,我撥電話找明明。聽見老友的聲音,明明一陣尖叫。我麵授機宜,三言兩語,求她幫我圓謊。一切交待完畢,我收線,轉過頭去看瀝川。

“也許你該在你姨媽家吃年飯。”他說,神情有些落漠。“如果你爸打電話過來,至少可以和他緩和一下。”

“瀝川,”我輕輕撫摸他的臉,“這是大年三十。我爸爸不要我,我姨媽不需要我,而你,孤身到異鄉,為了我,從廈門飛北京,從北京飛昆明,我最應該陪的那個人,是你。今晚,就算我爸找到這裡,把我大卸八塊,我也要和你在一起。你的,明白?”

他悠悠地笑了,攲身過來,吻我的臉和額頭。

“唔,你喝酒了?”我嗅到一絲酒氣,還有,他一向冰涼的手,是燙的。

“一點點,啤酒。”

我摸了摸他的額頭,滾燙。

“你在發燒?多少度?”

“可能有一點,沒量過。”他拿開我的手。

我正想說話,汽車駛過一個月亮形的小湖,緩緩停在一座華燈四射的大廈麵前。

招牌上四個大字:翠湖賓館。

賓館的大廳有足球場那麼大,四麵放著考究的沙發,沙發背後種著竹子。我一路跟著他上電梯,進了他的房間。

那是一個套間,中西合璧,極儘奢華舒適。他替我脫下外衣,掛進衣櫃。

“是秘書給你訂的這家賓館?”我問。

“是她訂的。不過,我也是慕名而來,聽說這裡的套間設計出自I. M. Pei之手。”

“誰是I. M. Pei ?”

“貝聿銘老前輩,”他說,“我格外喜歡他的內庭采光,而且,我也喜歡玻璃。”

顯然,這句話我聽得半懂不懂,他笑了笑,解釋:“城市的摩天大樓像一隻隻空間巨獸,隻有玻璃可以把它們藏起來。”

他的辦公室裡擺著三個二十一寸的蘋果顯示屏,另一張桌子上有一幅巨大的設計草圖,旁邊是幾個空空的啤酒瓶。桌下是他的輪椅,碳纖維框架,非常輕便,折疊起來不到十三磅。椅墊是根據他的身體特製的。瀝川繪圖有時需要坐很長時間,隻有坐在這張輪椅上,才不會太累。

我在想,每次旅行,他一個人走路都夠難的,還要帶上這些東西出入機場,是不是格外不方便。

“你的手提不夠用嗎?”我問,“為什麼還要這麼多的顯示器?賓館連這個都提供嗎?”

“不提供,”他說,“我不喜歡看小的顯示屏,這些都是我在這裡買的。”

“可是,要是帶走的話,豈不是很麻煩?”

“我不帶走,用完了就捐給賓館。”

“這個……太浪費了吧?”

“不算浪費,如果能用它弄出好的效果圖的話。”他眨眨眼,“有句老話叫什麼來著,工什麼,器什麼。”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就是這句。”他斜倚牆邊,看著我。

“什麼時候到的昆明?”

“你爸一罵我,聽那架式好像你遇到了麻煩,我第二天就來了。”

“那麼,”我說,“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在這裡,有半個月了。”

“反正我也有很多事要做,很多圖要畫。住哪裡都差不多。”他聳聳肩,表示沒什麼大不了。

我去洗澡,出來,沒衣服換了,隻好穿他的襯衣和短褲。趁這當兒他去訂了一份晚餐,我狼吞虎咽,一掃而光,都不知道是些什麼菜。

“三十晚上,你通常會做些什麼?嗯?”他從身後圈手過來吻我。

“吃完年飯,到我外婆家看春節聯歡晚會。”

“我不喜歡看電視。電視太吵。我們一起讀書,好不好?”他文縐縐地說,“我的包裡有一本哈姆雷特。”

瀝川一向不這麼酸的啊。這是怎麼了。我覺得他的臉很燙,呼吸也很燙,手還是熱。於是,我說,“什麼哈姆雷特,瞧你這樣胡言亂語的,你一定發燒了。我帶你去看醫生吧。”

“不看醫生,醫生難看。你洗完澡好香,我就要看你。”他讓我坐在床上,自己拿著毛巾,一縷一縷地,替我擦乾頭發。

我探手到他的腰間,解開他的係絆,隔著衣物吻他,他的小腹滾燙,身體迅速起了反應。

我抬手,去解他的衣扣:“站了那麼久,累不累?坐下來吧。”

他按住了我的手。

“怎麼了?”

“我身上過敏,長了不少大包。你彆看了。”他終於說。

我嚇了一跳:“過敏?”

我推開他的手,掀開襯衣。

然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身上長了很多紅色的包,個個有銅錢那麼大。除了上身,手臂和腿上也有。我脫掉他的緊身短褲,發現受傷的那側身體也長著兩個,一前一後。

“這麼多啊!你看過醫生了嗎?吃過藥了嗎?”我著急了。  汽車客運站是一幢白色的大樓,不高,平日擁擠如潮,現在車馬冷落。熒光照著青壁,零星的小販,滯留的行客,一位頭發蒼白的老人,正一點一點地清掃地上的垃圾。我等了十五分鐘,一輛漆黑的奔馳驟然而至,後門打開,走出一位穿風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