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1 / 2)

瀝川往事 玄隱 9788 字 4個月前

蘇群這個名字,我仿佛在哪裡聽過。但怎麼也想不起來。

離登機隻剩下了一個小時。瀝川走得比較慢,大家都陪著他慢慢地走。隻有蘇群推著堆得高高的行李車趕著去辦托運。

過了安檢,我們在登機口等了一會兒,就聽見準備登機的通知。透過航戰巨大的玻璃窗,我看見停在登機口外的是一架波音737-900。一路上,兩位老總一左一右,一直和瀝川竊竊私語。剩下的人,都識相地與他們保持一段距離。我們的機票是清一色的頭等艙。大家都知道,這趟差的主要任務,就是亡羊補牢。隻要公司中標,花什麼代價都值得。乘客們已經陸續開始登機,CGP的人卻按兵不動,隻因江總仍垂頭和瀝川說話。外企和國企一樣有嚴格的等級製。一般工作人員不會越過老總,先行登機。覺察到這一點,江總向我們揮揮手,示意我們可以先走。於是,眾人魚貫而入。我拖著行李箱,埋頭走向檢票口,路過瀝川時,箱子忽然一抖,好像從某個人的腳背上拖了過去。

我抬頭一看,“某個人”似乎是瀝川。然後我低下頭,想看清我的箱子究竟壓的是他的哪一隻腳背。如果是左腳,我需要道歉。如果是右腳,我覺得用不著。反正,假肢沒感覺。反正,我一句道歉也不想說。

什麼也看不清。我這一遲疑,路人都看見了。碰到人家,還是殘疾人,連個sorry都不肯說,像話嗎?兩個音的詞,難道會噎死我?猶猶豫豫,正待張口,他竟先說了,兩個字:

“不是。”

我舒了一口氣。然後,昂首挺胸,拖著行李,孔雀般從他麵前揚長而去。

到了機艙口,我又被攔住:“小姐,行李箱超標。請留在這裡,我們給你拖運。”

“謝謝。”

機艙裡的空氣暖洋洋的,有些窒悶。

我坐在後排,臨著過道。身邊是設計部的小黃。我雖到CGP有三個多月,隻和幾個翻譯有往來,其它的人基本上視而不見。那個小黃,我隻和他說過不到三句話,隻知姓黃,連名字都叫不上。所以,對他笑笑,然後,拿出MP3播放機,塞住耳朵。

從起飛開始,我的胃就一陣一陣地翻湧。其實我並不暈機。可能是酒喝多了,也可能是和艾瑪聊天的時候,吃多了不好消化的牛肉。總之,我先是坐在位子上對著紙口袋嘔吐,接著便躲在廁所裡吐,翻江倒海,膽水吐儘。然後,我也懶得出來,就坐在馬桶蓋上喘氣,像一條死魚。兩個小時的飛機,我吐了足足一個小時,回到坐位,我才省悟我為什麼會吐。

居然是來了月事。

十七歲的時候我月事正常,一月四天,不多不少。比我認得的所有同齡人都輕鬆愉快。十七歲以後,我月事紊亂,不但日頭不準,且來勢洶湧,特彆是頭兩天。頭昏、惡心、嘔吐、小腹痙攣——教科書上說的不良反應——我都有。一個月總有七八天的日子,一闕不振。

這當然不是最恐怖的事。

最最恐怖的是,我沒帶衛生巾。卻是鬼使神差,穿著一件米色的筒裙,緊緊包著臂部的那種。先頭我光顧著嘔吐,不覺下身已紅紅地濕了一片。現在坐著,就能感覺血塊一團一團地往外流。我嚇得不敢動,更不敢起身。可身下的裙子被血一點一點地浸著,卻能分分明明地感覺到。

我在心裡暗暗地念,O、K、O、K、O、K。這是我的逃生咒,每當遇到窘事,我先要把我的OK經念上十遍,好像這麼一念,一切就OK了。

到底,飛機降落了。到底,什麼也沒有OK。整整一個機艙,都是我不大認識的男人。我想求小黃把他的西裝借給我,打量他的個子,那衣服就算我披了,也遮不住。就在這吞吞吐吐,難以啟齒之際,頭等艙的客人們紛紛走光了。隻有我,還坐在原地不動。那一排站在門口向客人道彆的空中小姐,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

然後,我模模糊糊地看見瀝川和另一個人,大約是蘇群,走在最後,亦行將離開艙室。

他走著走著,忽然停下來,回頭看我。

然後,便徑直走到我麵前。

正要張口,卻被我搶了先:“瀝川。”

“嗯。”

“把衣服脫了。”

“哪件?”

“外套。”

他脫下外套,遞給我。先前沒看清,我以為是大衣,其實是件黑色的風衣,中等長度,質料很輕。我站起來,穿上風衣,默默低頭,跟他走出機艙。他不問,我也不解釋。

他身上的氣息,再次團團地將我圍住。先是衣領上的薰衣草,再是袖口裡淡淡的樹香,那是一種他喜歡用的繪圖鉛筆的氣味。記憶的觸須便在這瞬間,爬滿了全身。原來,他還用那種鉛筆。所幸他的臉,我仍然看不清。看不清倒好,此生此世,再也不受他的誘惑。

夜班的飛機到了站,我們一進賓館,就開始睡覺。我先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將慘不忍睹的裙子泡在水裡搓了半天,才把痕跡搓去。瀝川的風衣隻能乾洗,我交到樓下服務台,填上他的房間號。

然後,我癱倒在床上,全身的骨頭好像被抽掉那樣累。關了燈,一個人默默地對著月光輾轉,折騰了幾個小時,睡不著。於是起來,吃了一顆安眠藥,這下倒是睡穩了,醒來時,已經是中午,兩隻眼眶,卻還是黑黑,好像一隻熊貓。

錯過了早飯,又錯過了中飯,更重要的是,錯過了早上的會議。

在走廊裡遇到小黃,他特意問:“安妮,感冒好了?”

“什麼感冒?”

“早上開會你沒來,張總問是怎麼一回事。王先生說你在飛機上感冒了,所以他借衣服給你。”

“也不是感冒,就是……發冷。張總不會生氣吧?”

“當然沒有,大家都看見你暈機,知道你不舒服。”

“會上都說了些什麼?”

“嗯……由於方案泄露,設計圖的大部分需要推倒重來。最重要的幾處景觀由王先生主持設計。樓型和室內設計也要大改。不過,關鍵部分,已經請王先生的哥哥畫好了草圖。”

“王先生的哥哥?”

“也就是王霽川先生。國際著名室內設計師。——兄弟倆都是大忙人,若不是出了簍子,才請不動他們呢。”

我想了想,問:“那我呢?我乾什麼?”

一直奇怪,瀝川的中文那麼好,為什麼還需要翻譯。但想著以前有朱碧瑄,好像也是慣例。

“競標之後,會有一些和當地資方的會談。王先生對溫州人的口音沒把握,到那時隻說英文,一切由你來翻譯。還有,王先生需要一些溫州市的曆史文化及生態方麵的資料,這個由你去查來,然後翻譯給他聽。”

誤掉會期,我已心虛,連忙在第一時間去見張總。他給我的任務,果然和小黃說的一模一樣。

“那我是不是需要馬上見王先生?”我問。

“他到工地拍照去了。估計會去一天。時間有點緊,你吃完晚飯後帶著溫州市的資料去找他,行嗎?”

“好的,我這就去圖書館找資料。”

“王先生目前隻需要這兩本書。”張慶輝遞給我一個紙條。

他的字,繁體:《溫州市誌》、《永嘉郡誌》。

我突然想,瀝川雖搞建築,我對他從事的專業所知甚少。作為男人的瀝川,他的每一寸肌膚我都了解。可是,作為設計師的瀝川呢?會不會有不一樣的脾氣?不一樣的性格?

急於將功補過,我以最快的速度去配了一副眼鏡,故意要了紫紅色的外框,讓我的臉顯得更加嚴肅、更加專業、也更加老氣。《溫州市誌》,新華書店裡就有,厚厚三大本,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買下來。《永嘉郡誌》在市圖書館,我借出來,從頭到尾,全部複印。

難怪瀝川隻要這兩本書,加起來已經超過三千頁了。

整整一下午,我都在查字典。《溫州市誌》的生詞已經不少,《永嘉郡誌》是道光年間的文言文,我查得焦頭爛額。

到了傍晚,我的腦子已經有些轉不動了,便到樓下的花園裡抽煙。抽了一根,不過癮,又抽一根。天漸漸地黑了。

我看見一輛車駛到賓館的門口,瀝川和蘇群從車裡走出來。

他看見了我,低頭向蘇群耳語一句,然後,向我走來。

我假裝沒看見他,繼續埋頭抽煙。見他站在我麵前不動,我隻好抬頭。

六年了吧。

瀝川沒什麼大的變化,除了有些瘦之外。他甚至連發型都沒變。問題是,瀝川的那張CK模特臉,越是瘦越是酷。在我看來,他比六年前還要好看。這一想不打緊,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變了味。

我趕緊更正自己的情緒:“王總。”

“張慶輝有沒有告訴你,今晚我要見你?”他說。口氣很有些不悅,甚至橫蠻。

“不是說是晚飯之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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