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1 / 2)

瀝川往事 玄隱 9199 字 3個月前

那是法語名字。看來,是我的發音有問題。他顯然也聽說過西蘇:“Cixous是法國人。你不是英文係的嗎?”

“Cixous自己是英文係的,和我同行。喬伊斯專家。”

他點點頭,接著說,“那麼,你做的是法國女權主義?”

“嗯。是不是很嚇人?很前衛?”

“不嚇人。你看,你是女人,我是殘疾人。我們都是邊緣人,是同一戰壕的戰友。”

我笑了,覺得這話挺逗。瀝川的文學趣味甚高,自稱喜歡讀high-modern時期的。我不禁又問:“你讀過西蘇嗎?”

“隻讀過 Le rire de méduse ,也就是The Laugh of the Medusa.(美杜沙的笑聲)”

“我做的就是那一篇。”

他看著我,一副不相信的樣子:“不對吧。六年過去了,你怎麼看上去,思想一點也不解放呢?”他連連搖頭,“我覺得,你根本沒有弄懂女權主義的精髓。——你的學問白做了。”

“我怎麼不解放了?我挺解放的!” 我的嗓門高了,受到挑戰了。

他不說話了,低頭歎氣。

“那你說說看,我要怎麼樣,才是解放的?”

“我若說了,你會不會把酒潑在我臉上?”

“不會。”

“六年前,我已經說了再見,你為什麼還要給我發郵件?”

“我……我又沒發多少。”我喃喃地嘀咕,有點氣短。

“三百四十二封,算很少嗎?最短的三十個字,最長的一萬兩千字。全部加起來,等於一部長篇言情。我不敢相信,你在寫這些信的同時,居然還在研究女權主義。如果我是Cixous,聽說了你的舉動,非羞愧死不可。”他看著我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口氣十分認真。

我深吸了一口氣,覺得有點奇怪。瀝川對我一向體貼,也很注意說話的場合和方式。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在今天——除夕之夜——選擇在這種公共場合羞辱我。

“嗨,瀝川,說說看,”我不動聲色,“你喜歡讀我的信嗎?”

“還行……借助字典。”

“那不就行了。”我呡了一口酒,“我對你的感情,超越了任何主義,包括女權主義。其實,在中國,像我這樣的人,有一個專門名詞。”

“什麼專門名詞?”

“情聖。”

一句話逼死了他。他終於沒話說了。

於是,他笑了笑,轉移戰場:“討論暫時結束。我想,那位老太太需要我的幫助。”

說著,他轉過身去,幫助一位企圖要拿一大瓶可樂的老太太:“老太太,這個瓶子很沉,您放著,我來替您倒。”

那老太太有八十歲的樣子,頭發稀疏,穿著件手繡的唐裝,很齊楚,像是富貴人家的老人。瀝川給她倒了一杯可樂,問她還要什麼。老太太說:“年輕人,勞駕你給我拿那塊蛋糕。”

遠處一個高腳盤子上放著一個兩層的蛋糕。沒有人吃,因為大多數人以為這是飯後的甜點。瀝川伸出長臂,拿出餐刀,毫不客氣地切下一塊,放到小碟子上,遞給老太太。笑眯眯地問她:“您要不要水果?這裡有西瓜和葡萄。”

“西瓜來幾片,葡萄也來幾粒。”老太太看他的眼神有點怪,一副異常疼愛的樣子。

瀝川給她端了一盤子的東西,帶著她,給她找了一個座位,放到她身邊。

“年輕人,你的腿為什麼是跛的?是受了什麼傷嗎?”老太太笑咪咪地問。瀝川在很多人的眼裡都是完美的,除了他的腿。所以,我覺得,老太太明顯是在利用自己的年紀和瀝川套近乎,她的眼光很不純潔。

“是……車禍。”瀝川的神態略微有些尷尬。然後,他又很認真地伸手過去,和老太太握了握:“我叫王瀝川,是CGP的設計師。”

老太太很爽朗地笑了,她的假牙看上去又白又整齊。我生怕她笑了一半假牙會掉出來。正這麼想著,隻聽得“叮當”一聲,她的假牙真的掉了!

#¥%……!

我和瀝川同時伸手下去,瀝川手長,眼疾手快地從地上拾起來,輕聲道:“老太太,您在這裡稍等,我去去就來。”他從旁邊拿了個一次性的紙杯,去了洗手間。

老太太倒是無所謂,癟著嘴對我說:“小姑娘,那位王先生,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老奶奶,我是他的翻譯。”

沒有假牙,她說話儘漏風。

“怎麼,他是外國人嗎?”

“是瑞士華人。”

“哦。他很可愛呀!”

“是啊。”

“難道你沒看出來,他很喜歡你?他身體這麼不方便,沒有手杖都站不穩,你明明就在旁邊,他也不讓你代勞,自己那麼辛苦地替我拿東西。”

我覺得,老太太是在變相地批評我。趕緊解釋:

“王先生非常自信、也非常能乾。如果他需要幫忙的話,會和我說的。”

“你奶奶我閱人無數,好人壞人不好不壞的人都見過。相信你奶奶的眼光,這絕對是個好男人。”

我心花怒放,笑得陽光燦爛。

瀝川走過來,將洗乾淨的假牙放在杯子裡遞給老太太,順手還遞給她一張餐巾紙。老太太用紙掩了麵,戴上假牙,向我們回首一笑,燦如白雪。

她伸出手來,和瀝川握了握,說:“我姓花,叫花簫。我是畫畫的。”每一個字都以H開頭,我很緊張地看著她,擔心她的假牙會再次掉下來。結果,她說的話我沒聽清,以為她叫花椒,想笑又不敢笑。

瀝川很有興趣地問:“老太太,您是畫國畫還是油畫?”

“我這麼老派,當然是國畫。”

“評委裡有一位畫家,叫龍溪先生,也是畫國畫的,您老認識嗎?”

“認識,他是我的學生。”

我的心一沉。評審團裡的確有位大名鼎鼎的龍溪先生,浙派傳人,畢業於浙江美院,在畫界非常有聲望。那麼,這老太太一定大有來頭。

然後,瀝川忽然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忙說:“對不起。”

在和老太太談話時,他隨手拿了一個點心,吃了一口。大約是吃壞了。接著,他又咳嗽了一聲,這次來得太急,竟來不及轉身避開。

“I am so sorry. It happened before I could stop it.”

紳士作風又來了。我花了一分鐘的時間才弄明白,他是在為剛才的咳嗽再次道歉。

我在心裡暗笑。那老太太和瀝川真是一對兒。一個太粗心,假牙掉了也不在乎,照樣說話;一個是太小心,咳嗽一聲,道歉半天。

“老太太您慢坐,我陪王先生去一下休息室。”我拉著瀝川,一陣風地走了。

我們一起走到餐廳外的偏廳。瀝川用手絹捂著口,還在不停地咳嗽。我看著他,歎了一口氣,說:“那碟子裡的東西有芥末,你一向不吃的。這回怎麼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