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臨書院明禮堂, 書院先生處一室,爭論聲離老遠都能聽見。劉琮、荀夫子和其他幾位先生坐在一側,對麵是嚴夫子謝毓師徒還有其他數位先生。
“聖人說有教無類, 要是真按劉夫子所言按德行能力把學生們分為三六九等,我東臨書院還被稱為書院嗎?彆忘了我東臨和國子學的定位一開始就是不一樣的。”嚴夫子氣憤說道。
東臨招收未啟蒙和剛剛啟蒙的學生入學, 從最基礎的開始學習,一直到後麵接觸更高的層次。離開東臨之時, 他們具備參加科舉考試的能力算是極其成功,其餘可以投身到各行各業,隻要不違背東臨書院訓誡都是好樣的。而國子學隻招收在科舉考試中取得優秀成績的學子, 起點很高。
兩者定位不同, 所以無從判斷出誰對誰錯誰好誰壞,隻是存在總有其存在必要。
當東臨書院的職能轉變, 擇優重點培養, 那那些落後於人的學生要怎麼辦?在這麼小的年紀,就給他們冠上了幾乎不可能功成的名頭,讓他們怎麼想?書雲三十而立,古往今來而立年後才取得功名的人數不勝數, 他們少年時或許貪玩了些, 後來也證明了他們不比任何人差。所以他們作為先生作為施教者, 有什麼理由將他們劃分等級。
“嚴夫子不用意氣用事, 我們隻是在商量事情,您這樣讓辯論如何繼續下去?”劉琮身邊一個年輕的夫子笑著說道。“再有, 雖然嚴夫子你說的句句在理, 可就是你也不能否認一個事實——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為何蘭苑能以一苑名滿天下?就是因為從一開始進入蘭苑的學子就和其他不同,他們有天賦,有比上大多數人都出眾的基礎, 還有有一群每天都在力爭上遊的同席在身旁,讓他們不得不前進。
如果能把資質高的學子集合在一塊,他們在科舉上會取得更好的成績。這樣說可能顯得我庸俗,但在座的各位先生夫子也不能否認,一個書院最顯名的時候是它培養出來的學生以更高的身份走向五湖四海。說句不好聽的,我們書院培養出來十個進士都頂不上有一個考上狀元的那樣讓天下人知道東臨書院的教學水平。”
世上人本慕強,而他們能記住的強者往往隻有最厲害的那個。
這說的太戳心。話本也沒錯,但說出來卻過分了,要是先生們每每都抱著這個態度去教學,怎麼可能教出好學子?施教者千千萬,又能有幾人能培養出狀元。
“知道自己庸俗,就閉上嘴!要是把先生這話傳出去,我怕學生父母能把你生撕了。”嚴夫子吹胡子瞪眼。
“何必為了這種人生氣?”旁邊的謝毓輕飄飄的說道,他瞥了一眼那位年輕的先生,“年中的時候我曾見過閣下的老師,他資質平庸,卻憑借這麼多年的不懈努力考中了舉人,現在在雁城下縣做縣官。時間有限,我們所說不多,僅有的幾句話,他提到了閣下,驕傲的告訴我他的學生有多麼優秀,中舉後進入東臨書院教書,前程一片光明,比他是青出於藍。
剛剛你進門的時候我還從先生這打聽你。雖然我們彼此對立,但學文如若都是一家之言,那也就走到終點,完全沒有前途可言了。我並未因為你站在我的對立麵而輕視小覷,但你說出這一番話,卻讓我覺得你的先生可真失敗,他身上十分的潛質未能傳授你一分。”
什麼時候書院要以最後的成績來評判一個學生的好壞了?當然,成績是評判學生的重要因素,卻並不起決定作用。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無論走哪一條路,隻要你走的精,走的穩當,走到了最後,你就是好樣的。
學文息心,讀書看書,這是你不論要走哪條路都應該堅持的事情,不是你當個木匠就不需要讀書了,雖然大部分人迫於生活所迫沒有時間和精力再去研讀,但年少時候習得的文章可能記一輩子。
謝毓從來都覺得天下真正繁榮昌盛的時候,必是人人都有書可讀的時候。讀書啟智,讀書方能明理。但眼前這些真正的讀書人卻把自己讀到了一個誤區,他們明明就是因為有教無類才能走到今天,卻帶頭去苛待下一代人。因為他們不滿足現狀,想要更高的名望,人的野心和認知能力總是隨著年齡增長和接觸麵不同而改變。
有些人是往好的方麵趨同,而有的人則走向偏激的世界。
年輕的夫子滿臉通紅,被一個看著比自己年紀小的人說教任誰都不可能接受。他不認得謝毓,對方說的半真半假,他當然不會輕易承認:“你是誰啊,我們東臨書院之事什麼時候輪到一個外人插嘴了?”
謝毓臉上沒有笑容,他冷冷的看了一眼對方,低頭喝茶。謝毓本沒準備來,這陳穀爛麻的事從他還在書院的時候就討論,到現在都還沒有個定論,辦事效率可真高!東臨書院已經萎靡如此,他能有什麼好說的,如若不是金魚兒在書院讀書,先生又死心眼子不肯離開,他根本連東臨書院的大門都不會踏進一步。
就算進來了,他本也沒想和其他先生見麵,一溜麻煩!有那時間還不如金魚說說話,聊聊天,培養培養感情,讓他能記得這個舅舅的好,到很多年後還能時不時想起他,也讓他沒白活了這一世。偏偏先生指責他耽擱了金魚,說金魚兒這段時間好不容易學習熱情高漲了些,讓他這個做舅舅的懂事些,不要去打擾。謝毓本不想答應,最後被嚴夫子無情的提溜出了玄字院。
年輕的幾個不認識謝毓,劉琮和荀夫子可不陌生,他們拉住年輕夫子,“這位是我們嚴夫子的高徒,當年也是從我們書院走出去的,雁城書院文清先生。”
年輕的夫子動作一頓,不可置信的看向劉琮,文清先生?
劉琮輕輕頷首,沒有再看他。他看向謝毓,“他說話或許有些偏激,裡麵也沒有表達清楚,就由老夫再複述一遍。把學子分等分類並不是分出三六九等,有些學生生來就不需要靠著讀書科舉尋出路,如此把他們聚在一起,提前讓他們打好關係不是正好?
而有些農家子弟,家裡砸鍋賣鐵把他們送進書院來,就是想要成績,要是因為其中一部分學生耽擱了他們,不也是人生之大不幸?文清先生和嚴夫子從一開始就把自己定位在仕家,殊不知書院八成的學子都會支持我這個決定,技不如人就甘拜下風,通過自己的努力進入到更好的苑讀書,不也是一種激勵?”
謝毓笑了,這話乍聽之下非常有道理,尤其出身底層通過自身努力,讀出一定成績的學子更能感同身受,但細細考量卻全都是歪理。現在實際情況是,所有的書院,是的,夏朝所有的書院接收的學生大都來自仕家,普通農家想培養出一個有讀書人可太難了。要是書院隻為這一小部分人服務,那書院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而且誰又能保證農家子弟一定會少年開竅?
這是一個很現實的情況,謝毓這些年一直致力於幫助農家學子更多的入學,所以興辦了很多善堂講學,雖以他一己之力能達到的成就有限,也不能改變現狀,但是他去做了。
“如果山長隻是考量到這一部分人,把他們全都安排進蘭苑又如何?總共也占不了幾個床位。”謝毓毫不留情。他當然能明白讀書對農家子意味著什麼,可能是一生隻有一次的機會,但話又說話來,如果真的有了這樣的決心到哪裡都能讀出成績。
劉琮微微蹙眉。
嚴夫子卻微微帶笑。
謝毓卻覺得有些乏了,他環視一周,“有些話我本不想說,但既然來了就不能白來。現在大家談論的這個問題已經談了十年,可又得到了什麼結論?你說服不了我我說服不了你的。學生們沒怎麼的,反倒是先生夫子們分立兩派,這幾日連給學生們講課這最基本的職責都多有敷衍。
就拿我外甥說,他在東臨幾年,可能都沒有這幾天跟在溫家那小子身邊看的書多。說句實話這事如果發生在我雁城,我定要集合全體學生,讓他們好好給你們上堂課,讓你們也聽聽自己最近是有多過分。”
想到那種場麵,在座的先生夫子們下意識往旁邊讓了讓,要是真被學生們指責一通,他們還要不要這老臉了?同時又覺得謝毓霸道,不過想想雁城書院確實是他的一言堂,他沒準還真能做出的事。他們雖和雁城書院沒有過多交流,不過文清先生的軼事天下流傳。
“聽說劉山長一直都想重開禮苑,聽說前段時間還找借口把一部分學生遷了過去,結果呢,不還是老老實實的找了個借口讓他們哪兒來回哪兒去了。”謝毓說話做事已經許久不看人臉色,現在也不例外,想說什麼說什麼,根本不管劉琮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要我說,您老如果一直對這件事情耿耿於懷,不如就孤注一擲做他一做,也讓他身邊這幾位先生夫子看看你的下場如何?”
謝毓嘴角含笑,眼裡一片冰冷,倒不是因為說話擾了他的心緒,隻是因為累了,他有些控製不住自己的表情。
在場人都不說話了,這是稍微想想都能想到的後果。禮苑,因教禮而存在,也就是說凡是進入其中的學子,在禮儀方麵都有所缺失。就比如前段時間被安置其中的那些人,學啥啥不行,闖禍數首名,根本就是禍害。
可不管他們的資質有多差,不管他們到底做了什麼?他們的家世就是他們最強大的後盾,他們背後的勢力發威不是誰都能抵擋得住的,一個裴宴就能讓他們整個書院都吃不了兜著走。雖然不想承認,但這就是事實。
上次劉琮勉強算是找了一個合理的借口,言明隻是非常時期借用禮苑,就是這樣那段時間東臨書院都發生了不少事。由此可以預想,如果山長下令重開禮苑,把那些人明著安排進去,長安城各涉事世家恐怕都不會善罷甘休,他們一人出一份力,東臨書院就得受到極大的動蕩。
誰讓把那些學子的家族人力物力都集合起來,足以再重建出一個東臨書院。也可以這麼說,把那些個學生集合起來送到另外一個書院,那個書院會迅速揚名從而在長安城立足。這可是長安,他們就是有這樣的能力。
世家貴族們主動退出,是最溫和的解決辦法。但想也知道他們不會這麼做,在這長安城低頭的永遠都不會是他們。要走也得是挑起事端的他們這些人,東臨書院缺少了他們依然是東臨,但他們要是離開了東臨,可就不是現在的他們了。
“怎麼,都不說話了?所以何必呢,明知山有虎,偏上虎山行是莽夫所為,我以為向在座的夫子們這樣讀過書的不會這麼意氣用事的。以卵擊石碎掉的從來不會是石頭。”謝毓歎了一口氣。
謝毓他沒有去扯如果被流放到禮苑,那些學生將會麵臨什麼,如何在家族立足,未來的未來當他們手裡把握重權會回報給人間什麼,因為他知道他就算說了,這些人也不會聽。如果能悟到這個道理,如今也不會坐在這裡。
比起隻掌管自家門口一畝三分地的農家子,那些手握重權者更需要好好教養,在這個家族興全家興的背景下,如果在他們少年時不好好的教導指引,那等他們手握重權,能掌管著很多人的生殺予奪的時候再去教育他們嗎?到那時他還會聽你的?他們隻會依靠自己的判斷去做事。
如果到那一天,他辦了一個案,按到你頭上判了一個冤假錯,不要傷心,不要生氣,不要氣餒,因為你曾經沒有教會他基本的道理才有如今的下場。連基本的道理都不懂的人,你還能指望著他以公正公平為理念去斷案嗎?不能,所以你隻能受著。
謝毓當然也不提倡為了教好他們就要犧牲另外一部分人,書院的功能不就是教育人,為什麼山長和先生夫子們不想著把每一個學子都培養成才,成為國之棟梁,反而總是想著放棄某一部分人去成全另外一部分人,他實在想不通其中的邏輯。
作為教書先生,謝毓承認看到天賦高、學習能力強的學生,他也會心生欣喜,但這並不代表看到資質普通的學生他會心生不喜。哪個書院都有些家世出眾卻混的學生,實在過分請他們出堂的情況也不是沒有,你可以不喜他們的學習態度,但沒有必要打心底裡想讓他們更壞下去。你作為先生都放棄了他們,他們未來該何去何從,更不用說你根本鬥不過人家父母。
何必呢?為了掰正小樹苗,雁城書院這些年可想出了不少辦法,就是再吊兒郎當的紈絝落到了他雁城書院也得乖乖聽話。對比從各地送去雁城書院的“問題”後嗣,謝毓覺得東臨書院這些所謂紈絝根本不算個事,瞧他家金魚多乖,現在讀書廢寢忘食的,都顧不上理會他這個舅舅呢。
想到裴宴,謝毓心中厭煩減輕了些,他站起身,“某先行一步,先生們隨意。”說著起身離席,一襲紅衣消失在了門口。
明禮堂內久久沒有說話聲,嚴夫子咬牙,把那混小子拉來果然是個錯誤的決定,雖然把對方懟了一通,但自己個可一點都沒覺得高興,說的他東臨書院沒有絲毫根基似的。他東臨書院在長安百年依然繁盛,沒有了誰都不會有事。
要是謝毓聽見,肯定送給他先生一個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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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宴最近很老實。
不可否認,知道謝毓不針對他,讓他輕鬆許多。舅舅是舅舅,他隻要做好外甥的本分,就不會出錯,這實在比被一個難纏的對手盯著輕鬆多了。
裴宴一直到現在才明白秦王那天的未儘之語,舅舅縱容他比父母更甚。
你說謝毓作為一個雁城書院的山長,見到外甥在書院讀書三心二意不說勸著點還跟著一起鬨。碰見嚴夫子指正兩句,他那大道理說的比嚴夫子還多呢,處處的維護著自家外甥,完美的詮釋了幫親不幫理這個說法。
這才幾日,裴宴的寢室裡就擺滿了謝毓送來的大小物件,都充滿了文清先生來過的痕跡。這還不知足,心血來潮還寫了幅字讓玄一掛在了正堂。
裴宴隻覺得好笑,他舅舅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性格,就拿這幅字來說,是謝毓主動提出來的,裴宴隨口就答應了。那可是文清先生的字,都知道文清先生寫得一手好字,他的文章,他隨手所做注釋以字美為人津津樂道。但他之墨寶傳外極少,可謂一字千金千金難求,現在人主動提起了,裴宴哪有拒絕的道理?
不過,裴宴寢舍的擺設,秦王和側妃當初花了不少工夫,一瓶一罐而皆有淵源。正堂“前程似錦”的匾額那也是出自名家之手。而且因為隻是寢舍,正堂要比普通待客廳小不少,所以匾額也特製,與周圍相融合不會讓人感到突兀。
現在的問題是,謝毓要寫字,其實根本沒有地方掛。最後裴宴隻得讓人摘了原來的匾額,換上了裝裱後的自家舅舅的字,依然是“前程似錦”四個字,同樣的位置,就連匾額的顏色都如出一轍,如果不是對書法頗有造詣的人,大概根本注意不到變化。
就這樣也費老大功夫了,中間裴宴一度想勸對方不如就算了吧,但是看到興致勃勃的,到底沒有說出口。
溫衡到裴宴的寢舍來,默默盯了兩眼匾額,“王府備了很多‘前程似錦’的匾額?”字兒看著是不同了,怎麼其他地方瞧著還一樣一樣的。
裴宴:“……”他能有什麼辦法?舅舅折騰了三天換了多種風格,最後還是覺得娘親的眼光最好。
“年後,我要準備會試,祖父也說要親自指導我,恐怕就沒有時間給你講學了。”說著,溫衡接過身後小廝捧著的一摞書放在裴宴麵前,“這是我準備測試記的筆記和一些重點,你翻著看看,總有幫助的。”
裴宴點頭,“我知道了。”
這次旬假正趕上臘月初八,臘月初八後東臨書院就會封院,待來年二月二後才會開課,這算是長安城各書院獨一份的規矩。主要是東臨書院學生學生年齡偏小,雖是衝著科舉這條路走的,卻還沒有到一年一年連家都不能回的程度。尋常一日旬假像裴宴這樣的當然折騰回家,離家遠的和家境貧寒的就隻能留在書院,這段時間也是給他們一個放鬆的時間。
要是走到了國子學那一步,年假就很樸素,臘月二十三日封學,元宵節後就要開課。如果家在長安城內或者是附近還好說,這段時間可以回家呆兩日見見父母親人,如果離的遠了也隻能留在書院。
等他們開課,溫衡差不多得準備下場,沒有時間顧他正常。
“你的悟性非常好,接受能力比我更強。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路要走,但做學問不單單是為追求那些功利性的目的,隻為充實自己,當成愛好也很好。”溫衡溫聲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