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在以前,縮短時間就在半月前,有人要說裴宴有資質,溫衡第一個不答應。學文一塌糊塗,讓讀書就跟害他似的,能離多遠離多遠,日常說話辦事不見章法,行為粗鄙,就連說話都一點不像是秦王爺和何氏麗娘生的孩子。
但是現在他發現自己錯了,裴宴遠比他想象的更像秦王府的孩子。尤其這短短幾日,裴宴的表現顛覆了他之前對他的全部認知,對方在讀書上天賦極高,一篇文章幾乎看過去就能留下印象,釋義理解的也非常準確。溫衡不認為這是因為裴宴原來學過從而留下的印象,要真是這樣,他原先的名聲何至於如此糟糕。
這幾日,不少同席包括劉先生在內都勸他不要在不必要的人身上浪費必要的時間,這幾個月對他來說太重要了,何苦為了一個不相乾的人影響前程,溫衡都是一笑置之。說出來可能沒有人相信,比起裴宴,他覺得自己受益更豐,倒不是學文進步了多少,是那種心理上的認知變化。
溫衡天賦極高,少有才名。自小到大凡是有他在,彆人都不好意思說自己的聰明有天賦,更重要的他一直再堅持,與那些曇花一現的神童走向完全不一樣。事實就是他走到了今日,以十六歲的年齡。說他清高也好,說他孤傲也罷,溫衡內心確實是極其自負的,他也有那個本錢。
答應幫助裴宴,是在不得已條件下的隨口一答。真正去履行自己的承諾,卻是想看看這個紈絝子能堅持多久,能達到什麼程度,他想看看選擇與自己截然不同的另一種人生的活法,到底存不存在底線。
這段時間是溫衡出生以來最迷茫的時候,從接到裴宴的密信之後,他一直活在自我懷疑和懷疑彆人的枷鎖中無法掙脫,不可自拔。他明白裴宴信上所言皆為真,所以他當即就銷毀了信件。他不明白裴宴為何要提醒他,彼時也沒想是不是有人借裴宴的口警告他,但他還是焚毀了密信,後來想想,他都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下意識的行為。
明白和要去相信永遠都是兩回事,他明白信上所言之事極有可能發生,卻不願意去相信那會是他的未來。但事實總會如一盆冷水澆頭,讓你知道他就是這麼殘酷,當祖父當著他的麵明確表達自己的野心,當父親無所謂的笑笑說聽你祖父的就好,當母親說你祖父要是成事,最大的受益者都是你。
卻從來沒有人問他要不要?他為什麼要因為達成彆人的野心反複橫跳?難道這就是家族?他的姑姑主中宮,他的表哥是太子,隻要扶持太子即位他們溫家就有享之不儘的榮華富貴,當初祖父把姑姑嫁給太子的時候,他們溫家在長安城可沒有如今這樣的地位。以姻親家族爬起來,卻試圖去染指那無上的權力,人的野心總是無窮無儘。
溫衡給裴宴的建議是發自肺腑、真情意切的,有種朋友彼此存在距離,卻真心想你好,他們出乎禮止乎禮,不越界不乾涉,卻真正的懂對方。他們或許都算不上朋友,卻遠比那些狐朋狗友要好太多。
“呃……”裴宴卻不好意思應這話,這些書他接觸了二十年,如果還和初學者一樣,是不是有點說不過去?說到底他現在也隻是占了前生的光而已。裴宴從來不認為自己在讀書上有天賦,曾經他每日讀書超過八個時辰,一連十年都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天道酬勤。要說他比彆人聰明,應該就是他知道勤奮遠比天賦重要,堅持方能得見曙光。
裴宴隨手翻了翻溫衡放在桌上的那一摞書,好家夥,他當初準備科舉背到長安來的書都沒有這麼多。
“阿衡啊,你確定這些書都是我需要看的?”裴宴笑眯眯的問道。
溫衡覺得裴宴笑容中透著危險,卻還是點點頭,“阿裴。凡考試都有相通之處,你不是無論如何都要通過摸底測試嗎?既然這樣多看看總不會出錯,放心,我是根據你的學習能力來的,我覺得你在考試前看完這些書絕對沒有問題。”
不知何時,他們之間的稱呼也發生了變化。
裴宴:“……”好吧,他得承認自己被說服了。
溫衡離開之後,裴宴一直看著桌上的那摞書,久久不語。
臘八前一日沒有課,本是留給學生收拾行李,整點行囊回家的,不過像裴宴肖章和安沂他們幾個直接就離開了,收拾自有下邊人去做。
本來謝毓要來迎接裴宴,然後跟他一塊兒回秦王府,被裴宴婉拒了,這一大清早的從聚福樓去書院再折回來去拱辰巷,閒得慌是怎麼的。而且雖然舅舅沒說裴宴也沒有主動問,但他注意到了他舅舅就不是能早起之人,根本沒這習慣。
於是,還是裴宴、肖章和安沂一塊走,按照慣例三人先上了一輛馬車,其他兩家的馬車跟在後麵,等到了分開的時候再分道而行。唯一不同的是以往裴宴和安沂窩在一塊,現在裴宴刻意選擇和肖章離得近些。安沂是最後一個上馬車,所以裴宴上去的時候馬車裡隻有肖章一人,他湊過去坐下來。
大概是因為這幾日這動作做的多了,就是遲鈍如肖章也注意到了不對。他狐疑的看了看裴宴,又瞟了一眼馬車外,然後捂著嘴小聲的問:“阿裴,你和安沂鬨矛盾了嗎?”
他問的小心翼翼,怕被外麵的人聽見,隻聞氣兒聲。
“沒有,你怎麼這麼想?”裴宴覺得自己這幾日做的挺自然的,除了不和阿沂有身體上的接觸,其他和以往沒什麼不同。
肖章卻是不信,阿裴和阿沂從小就要好,小時候安沂就纏著阿裴,那是寸步不離。阿裴呢?雖然每次都說煩煩煩卻從來不拒絕,他和阿裴關係走的最近的那一段時間就是安沂隨他爹娘去五台山進香,說是要見什麼惠然大師。那段時間阿裴常常感到不自在,他想著大概就是因為阿沂不在身邊的緣故。
後來漸漸大了,他們還是玩得最好的幾個人,安沂還是和以前一樣就愛纏著阿裴,一直到現在。這幾天他卻發現阿裴在疏遠安沂,要說其中沒什麼原因怎麼可能,他雖然腦子沒那麼靈活,但基本的思考還是有的。
“咱們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有什麼話都可以直說,你要是對安沂有什麼意見可以提出來,千萬不能悶在心裡,那樣最傷感情了。”肖章真誠的勸道,一個顧承宇讓他有些草木皆兵,他最不想看到兄弟反目,阿裴和阿沂可前往那不能走到那一步。
裴宴失笑,“放心吧,和這些沒有關係。我對阿沂也沒有什麼意見,她很好,隻是我們都長大了總得保持點距離。”
“啊?”肖章更不懂了,反應過來他猛地拍了一下裴宴的肩膀,“阿裴,你燒糊塗了?我們是好兄弟,不在乎授受不親那一套。”
裴宴真的不知道這話該怎麼解釋,難不成他直接說你另外一個好兄弟其實是個姑娘。算了,隨他去吧。
“安少爺,快上馬車吧,奴婢來駕車。”紅昭走出來。
安沂斂去臉上所有的表情,應了聲好,掀開車簾,“在說什麼呢?離老遠都能聽見阿章的聲音。”
肖章覺得好笑,正想解釋,就被裴宴截去了話頭,“不過是些無聊的話題,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笑點向來低。”
“是嗎?”安沂輕聲問道。
在裴宴的瞪視下,肖章連連點頭,因為動作激烈,他身上的肥肉一晃一晃的,充滿喜感。
安沂“噗嗤”笑出聲。
裴宴看到安沂笑開的容顏,有一瞬間怔住了,他一直都知道安沂長得好,唇紅齒白一小生,以往他是絕對沒有任何想法的。但是現在他看著安沂,總不自覺的會想象她如果是姑娘家打扮該是怎樣的,安沂五官出挑又大氣,身量現在還看不出什麼,不過個頭已經不低了。
想來也是個好看的小姑娘,裴宴暗暗點頭。
“怎麼了?”安沂看過來,“阿裴為何一直看著我?”
“我發現我們阿沂長的可真好。”裴宴笑眯眯回道。
“是嗎?阿裴真的這麼認為啊。”安沂輕聲問道。
裴宴點頭,一心二用拍掉肖章去拿糕點的小肉手,“阿章,前天你答應過什麼?舅舅說的話你都忘了?”裴宴不止一次的提醒肖章要他減肥,不過都是口頭調侃,大家都沒有放在心上,前天舅舅心血來潮給他們把脈,輪到肖章的時候,說了一連串肥胖的危害,把他們幾個唬的一愣一愣的。
為了不讓好友經曆那些苦痛,裴宴和安沂義不容辭開始了對肖章嚴格的監督,首先就是入口吃食。當然,他們倆是死也不會承認,看到彆人痛苦他們也能圖個樂嗬的。生活不易,總得有個調劑。
“阿裴,這才是第二塊。”肖章抱著被打紅的手,委屈的說道。
“應該說這已經是第二塊了,糕點嘗嘗味道就行,哪能當膳食用?當然了,阿章每膳用量也需要嚴格規範,我已經派人通知伯父伯母了,過年這段時間讓他們親自監督你。”裴宴抱著手,無情說道。
“阿裴,”肖章哀嚎。他這三天過得苦啊,入口皆是清淡,他發誓他一輩子都沒吃過這麼多青菜,冬天的青菜多貴啊,比肉食都難得,偏偏阿裴表示他願意吃多少吃多少。本想著應付過阿裴的心血來潮,回家後他就自由了,沒想到還有這一關在等著他呢。這段時間爹娘對阿裴那是信任啊,不用想接到阿裴的來信定是嚴格要求他。
回家的雀躍瞬間消失不見了,肖章喪著臉窩在一旁噘嘴賭氣。
“乖。”裴宴摸摸肖章的臉,“都為你好呢。”
這些話已經撫慰不了他受傷的心靈,一直到下了馬車囂張還蔫懨懨的。“阿裴,阿沂,我走了。”
“怎麼不告訴他,你給出去的食譜其實沒書院那麼嚴格。”看著肖章離去的背影,安沂笑著問道。本來依照文清先生的建議,最好就此堅持下去,阿章確實有些超標了,但是阿裴不同意,說阿章肯定堅持不了多久,再說他還在長身體,得循序漸進,所以就剩兩個專門研製出了一個能長久堅持的食譜,有葷有素的,看著還挺豐盛。
“不說才有驚喜,有驚喜才能繼續堅持。反正一會兒回家他就知道了,何必多言。”裴宴笑而不語,現在阿章不定還在罵他們呢,越是這樣效果越好。抱著一顆感激的心才能走的更遠,一切都是為了他的健康,他希望阿章能夠堅持住。
馬車碌碌,到了前麵的路口,馬車停下。
裴宴看向安沂,“回去吧,有時間到王府來玩。說不準的話,到時候我們三個晚幾日就把聚福樓給瓜分了,到時候我們都是富戶了。”
安沂笑,卻沒有動作。外麵的丫鬟喚了兩聲,她也沒有回應。
裴宴隱隱覺察到什麼,低頭抿了一口熱茶潤了潤喉嚨。
“阿裴,”安沂開口,一如往昔溫和。
“嗯?”裴宴低聲應了。
“你知道了,對吧?”安沂說的篤定。
“嗯。”對裴宴來說這件事沒有必要否認,對方主動提了肯定是能說之事。裴宴想著要是安沂問他怎麼知道,他該怎麼回答,對方卻根本沒問。
安沂輕輕咬了咬嘴唇,她動作迅速的湊到裴宴身邊,抓住裴宴的手咬了一口,末了惡狠狠的說道:“你不能遠離我!”
然後動作迅速的跳下了馬車。
裴宴愣了一下,低頭看手背上清晰的牙印,笑出聲。這麼霸道嗎?都不聽他回答的。
聽到裴宴的笑聲,安沂走得更快了些,在後麵能看到她通紅的脖頸和臉頰。
紅昭不明所以,一直到安府的馬車離開,她才在主子的命令下拉動了韁繩。
……
第二天是臘八,這一天鐘肖兩姓婚事和聚福樓之事終於迎來了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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