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1 / 2)

蕭肅的記憶定格在昏迷前的一瞬。

視野很模糊, 身體很痛, 嘴裡全是血腥味, 他摸到地上一個冰冷鋒利的金屬片, 他知道那是手術刀。

他從沒殺過人,但那一刹那,他忽然產生了殺人的念頭。

十三年了, 他在壓抑中活了十三年。他永遠記得父親臨死前衰弱的樣子,有時候,他甚至分不清那是父親還是他自己。

他曾經答應母親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 醫學在昌明,科技在進步, 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也許到時候他就有救了。

即使沒得救, 他也是母親的精神支柱。她已經失去了丈夫,以那樣慘痛的方式,他不能再讓她失去兒子。

可是, 她睡著了, 這輩子都醒不來了。

蕭肅捏著那薄薄的刀片, 胸腔裡忽然生出一種陌生而熟悉的快意。他從小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倔頭, 六歲點炮仗炸了爸爸的被窩,八歲捉蜘蛛塞進老師的公文包, 十歲大鬨幼兒園, 打傷了欺負蕭然的小毛頭……從小到大來他家告狀的人絡繹不絕,他爸一度擔心他是個反社會狂人, 揍過他屁股,關過他禁閉,甚至還帶他看過心理醫生。

可十四歲的時候,一切都變了,他被告知他的人生還沒開始就要結束,所有想要的都得不到,得到了也會很快失去。

唯一可以不那麼痛苦的選擇,是主動放棄,告訴自己“我什麼都不想要”。

那年夏天他把自己鎖在房間裡,完成了從反社會兒童到佛係少年的心理轉變。從那天起他再也不胡鬨,再也不撒野,他壓抑自己火一樣的性格,把自己變成一汪沉靜的死水……

因為隻有如此,他才能像對母親承諾的那樣,麻木地活下去。

可是,現在守著這樣的誓言,還有意義嗎?

蕭肅緊緊握著刀片,將那單薄的金屬都熨熱了。他忽然覺得自己解脫了,可以隨意處理自己一錢不值的生命,用它做點兒痛快的事情。

比如,殺了這個此刻正在他麵前耀武揚威的……人渣!

他閉上眼,憑著自己精準的直覺,將手術刀送進了丁天一的身體。

右上腹,腎臟前方,胃部上方……肝臟……再深一點……AB型血……急診公示牌顯示,今日緊缺。

一切,都結束了。

他鬆開手,躺在地上不再反抗,任憑丁天一雨點般的拳頭落在自己臉上、身上,內心平靜,毫無波瀾。

直到,他看見了榮銳。

心中陡然刺痛——他終究,還是辜負了一個最好的人。

昏沉中他仿佛被抱到了搶救室,之後又被送到了病房……渾身劇痛,胃裡火燒似的難受……但他太累了,無論怎麼掙紮都止不住地往下掉,往下掉,直到墜入無儘的噩夢。

他又夢見了那個水塘,他變成鮫人困在水中央,通向大海的水道被堵死了,無數喪屍圍著他叫囂。

絕望中他看見一隻大鳥飛過天空,懸停在黑霧彌漫的雲朵中間。滅蒙勇士紅衣銀甲,手中弓箭射出銀紅色的箭雨,將那些臟汙醜陋的喪屍一一釘死在龜裂的石岸上。

他仰望那前來救贖他的勇士,身體卻傳來尖銳的刺痛,低頭,長長的魚尾正迅速潰爛,淺藍色的鱗片被黑霧籠罩,慢慢脫落,血肉和著骨骼化作腐肉,慢慢溶解在汙濁的水塘裡。

救救我……他仰頭看著那大鳥。滅蒙在半空中盤旋了幾圈,終究離去,頭也不回地鑽進了雲層。

無法得到,隻能失去……冥冥中他仿佛聽到那綸音般的箴言,判定了他一生的命數。

陡然驚醒,蕭肅深吸一口氣,胸腔傳來劇痛,嘴裡翻騰著濃重的血腥味。

眼睛酸澀,半滴眼淚溢出眼角,滑進鬢角,從溫熱變作冰涼。蕭肅慢慢睜開眼,看到醫院純白色的天花板和牆壁,淺藍色的百葉窗密密拉著,透出一絲絲暗淡的晨光。

有人趴在他床腳,正沉沉睡著,是榮銳,背上披著那間孫之聖讚助的長羽絨服,手邊還丟著一盒煙。

仿佛感受到他的視線,榮銳醒了,大約因為趴了太久,胳膊麻了,像個木偶人一樣輕輕轉動關節活血,打著哈欠問:“你醒啦?”

夢中的情形和現實仿佛重合了,蕭肅怔怔看著他,視線微移,看到他一側放著自己常用的那個小藥格。

蕭肅記得很清楚,自己把它扔回手套箱了,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榮銳睡眼惺忪地搓了搓臉,再次打哈欠:“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蕭肅不語,他活動了一下腿腳,說:“我先去叫醫生來……”

“榮銳。”蕭肅打斷他,一開口才發現嗓音乾澀,忍不住咳嗽了幾聲。榮銳連忙將他半抱起來,給他喂了半杯水。

蕭肅靠在枕頭上,閉著眼,在他離開之前抓住了他的手:“彆走,坐下,我有話對你說。”

榮銳乖乖坐在床頭的椅子上,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替他擦去細汗:“什麼話待會兒再說吧,你先歇會兒,我去叫醫生。”

“不,我不累。”蕭肅努力調整呼吸,示意他把小藥格遞給自己,打開,“布洛芬,帕羅西汀……SOD,Diazepam。”

榮銳遲疑了兩秒,猛地明白了他想乾什麼,霍然起身。

蕭肅卻不看他,視線始終停留在那些藥片上,語氣平靜:“坐下吧……聽我解釋,SOD是一種自由基清除酶,可以消除神經元內積累的自由基。Diazepam是治療肌肉痙攣的,也有抗焦慮的作用。”

榮銳慢慢坐下,一聲不吭地看著他。蕭肅頓了一下,硬著心腸說:“對不起,我一直向你隱瞞自己的……情況,榮銳,我患有一種神經元病,先天遺傳,DNA異常。”

“什麼?”榮銳重複了一遍,“神經元?異常?”

“一種基因突變,原因不明。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神經元會逐漸出現功能缺損,直到徹底停止工作。”蕭肅像講課一樣認真地跟他解釋,“神經元細胞是高度分化的,沒辦法再生,所以,等到它們徹底壞死的那一刻,我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儘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