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些話,蕭肅感覺長久以來壓在心頭的重量神奇地消失了,整個人變得特彆平靜,就像十四歲那年夏天一樣。
“我不想要”,如同綸音箴言,重複一百遍,一千遍,就真的不想要了。
哪怕那麼那麼貪戀,那麼那麼不舍。
榮銳窒息般沉默著,良久,低聲問:“會是多久?”
“如果發病,大概兩到五年。”
“你……你發病了嗎?”榮銳艱難地問道,抱著一線希望。
“一年多前。”蕭肅低聲說,“就在我去東非研學前幾個月。”他慢慢抬起視線,向榮銳笑了笑,“你運氣很好,第一次遇見我的時候,我還比較健康,能漫山遍野帶你跑,拎著扳手跑出來打人。”
榮銳深呼吸,搖頭,臉上沒有一絲玩笑的表情:“我不信!”
蕭肅舔了一下乾澀的嘴唇,輕淺的笑慢慢隱去:“有時候,我也不信……我父親發病的時候已經三十二歲了,我比他早了整整六年。”
“可命運本來就沒有什麼公平可言,不是嗎?”他說,“陳醫生告訴我這是必然的,隨著迭代,這種DNA缺陷會被放大,發病時間趨於年輕。”
“那、那蕭然呢?”
“她是健康的。”蕭肅說,“這種遺傳概率很低,隻是我……太不走運,撞上了。”
“想什麼時候發現的?”
“十幾年前。”
沉默,很久,蕭肅打破了壓抑的寂靜,儘量平靜地說:“榮銳,我不是故意隱瞞的,我隻是想在有生之年活得正常點,有尊嚴一點,所以請陳醫生封存了我的病曆。我知道你調查過我,我……我也想過永遠不告訴你,可是……可是我們……我們……”
他自問已經非常平靜,十三年心如止水,絕對能敵得過內心那點可恥的貪婪,但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還是那麼難受,那麼絕望:“你就像我的親弟弟一樣,你每一次管我叫哥,我都覺得內疚,我不應該騙你……對不起,小銳,我不是故意的……請你原諒哥吧,你對我來說,就像蕭然一樣重要。”
榮銳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勾勾盯著他的側臉,眼睛黑得發藍:“我不需要。”
蕭肅幾乎喘不上起來,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你知道的,我不需要。”他執拗地說。
蕭肅用儘全身的力氣,說:“我隻有這個,榮銳,隻有這個。”
榮銳忽然紅了眼眶,轉身大步離開,“哐當”一聲摔上房門。
蕭肅隨著摔門聲無法抑製地顫抖了一下,緩緩閉上眼睛,被單下麵,蒼白的雙手緊緊攥著,指甲把手心掐出了血。
他走了。
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就像那隻大鳥,穿過黑霧彌漫的雲層,消失在蒼遠的天穹上。
他們是兩道直線,陰差陽錯相交,卻注定分道揚鑣,交點,是起點,也是終點。
蕭肅慢慢滑下去,顫抖著將被單拉高,蒙住臉。
他從十四歲開始,再也沒有踢過球,再也沒有騎過馬,再也沒有偷看過喜歡的女孩子,因為他知道他不配。
他永遠記得父親發病時母親痛苦的眼神,那不單單是難過、絕望,而是一種恨不能分擔的內疚,對孤獨一個人的恐懼。
愛情會把人變成脆弱的共棲體,把一個人的滅亡,變成兩個人的滅亡。
榮銳,還那麼年輕,前途無量,他不能拉著他下地獄。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輕輕響了一聲,熟悉的腳步聲慢慢走過來,站在床前,一動不動。
“哥你想吃東西嗎?”榮銳問,“醫生說你可以吃流食,你想要米粥還是牛奶?或者豆漿?”
蕭肅忽然哽咽難言,緊緊攥著被單。榮銳等了一會兒,說:“哥,我都聽你的,你說什麼都行。”
蕭肅默默哭了,眼淚不受控製地從眼眶裡溢出來,心裡卻白茫茫的,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一種感覺。
閉上眼,他看見蒼黑的天穹,大鳥俯衝下來,盤旋在即將窒息的魚頭頂,雖然明明知道救不了,甚至夠不到,卻還那麼執著,不願離去。
“我以後當你是我親哥哥。”榮銳特彆認真地說,“哥你記著,你自己說的,我和蕭然一樣重要,你彆忘了。”
蕭肅嘴唇翕動,說不出話。他站了一會兒,轉身走了:“我去給你買粥。”
房門輕輕“哢噠”一聲,這次他沒有摔門。
蕭肅慢慢拉下被單,嗅到空氣中淺淡的煙草味。榮銳花了半個小時,用煙草和暴力強迫自己妥協,接受了他這個無情無理的要求。
十九歲的少年,要怎樣壓抑自己,才能在摔上門離開之後,又若無其事的走回來,管他叫一聲“哥”?
有那麼一刹那,蕭肅忽然產生了彷徨——自己這麼做,真的對嗎?
對的吧……
不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