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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越野車行駛在遮天的叢林裡,兩道車燈光堪堪隻照亮前方一小段道路。蕭肅斜倚在座椅靠背上,嘴角的煙在窗玻璃上映出一個橙紅色的光點,時明時暗。

他已經分不清方向了,剛出地道的時候還知道他們在往北走,後來方卉澤開著車拐來拐去,他就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但,他直覺他們是在往西開,因為空氣中的潮氣越來越重了,而隻有向著鯨湖的方向走,才會發生這樣的情況。

為什麼?

他有些想不通,布希娜很快就會發現恩古夫已經死了,到時候一定會在整個西北山區通緝他們,他們目前最明智的選擇,不應該是迅速往東跑,趁著對方部署還沒到位的時候,儘快離開叛軍的勢力範圍嗎?

鯨湖沿岸全部是布希娜的地盤,這種時候往西跑豈不是自投羅網?

蕭肅看著車窗玻璃上映出的人影,方卉澤神情如常,絲毫不見慌亂,仿佛對即將發生的一切早已成竹在胸。

不,不對,他從來不是一個冒失的人,榮銳講過,方卉澤做事絕不會隻有PLAYA,動手之前,他一定會提前布置好PLAYB,甚至是C和D。

比如今晚,他接到布希娜的電話以後,立刻便預感到了可能到來的危險,放棄乘坐直升機逃走,改道陸路離開ELYsion。

而這輛車,應該是昨天下午就準備好,預先藏在地道出口的樹林裡的——蕭肅記得很清楚,方卉澤傍晚的時候來房間裡看他,穿著毛巾襪,褲腳上帶著泥,那時候應該是剛藏完車回來。

太可怕了……蕭肅心中暗歎,要知道,昨天中午在石屋裡遇到方卉澤的時候,他似乎才剛接到有人入侵、收縮警戒的消息。幾個小時之內,竟然就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包括最壞的打算。

那麼,他們現在到底是要去哪兒呢?

湖水的腥味越發明顯了,蕭肅在腦海中回憶著鯨湖周邊的地圖,尋找他們可能逃往的地點,忽然,一道靈光閃過——國境線!

沒錯,鯨湖橫亙在乞力國西北國境線上,一共有三個國家隔湖毗鄰,除了乞力,還有甘高、瓊巴兩國。

蕭肅記起自己剛被維塔抓到,交給方卉澤的時候,他曾經吩咐維塔兵分三路引開追兵,其中有一支,就是要穿過瓊巴國境線,去往尼日爾。

所以,他們接下來很可能就是要橫渡鯨湖,逃往瓊巴國!

蕭肅恍然,不得不承認方卉澤實在是聰明,他們已經在布希娜勢力範圍的腹地,往東無論跑得多快,都快不過衛星電話信號,隻要有一個隊伍收到指令進行攔截,他們就得束手就擒——畢竟他們隻有兩個人。

但反向跑就容易多了,布希娜暫時想不到派人往西追捕,他們能有更多的時間轉圜。

ELYsion離鯨湖不遠,他們一旦上船就很難被追上,布希娜不是中國海警,沒有水戰的能力,也不敢貿然帶兵深入外國追殺他們。

隻要進入瓊巴國境線,他們就像是一滴水灑進大海,誰也彆想再找到他們的蹤影。

蕭肅心中發寒,轉頭去看方卉澤,這個人從來不是說說便算,打從抓住他的第一天起,便做好了永不放手的準備。

哪怕耶格爾不見了,病毒全部丟失了,沒人再能夠救他了,方卉澤也不打算放過他。

他是真的要親手埋了他。

可是,榮銳明明已經來了,就在他的身後,也許幾十公裡,也許隻有十幾公裡……

蕭肅內心忽然萌發出了一種極為強烈的願望,想要在臨死之前,再看一眼榮銳。

是,離開靖川之前,他是做好了永彆的準備,可現在他後悔了。他想再見一麵榮銳,告訴他十二年前鄭菲的死因,告訴他他的母親即使在生命儘頭依然愛著他,惦著他。

他想把懷裡的繪本完好無損地交給榮銳,指引他去到母親生前發現的世外桃源,找到那個原始生物,把它交給合適的人,完成她生前未儘的遺願。

熱血忽然湧上心頭,蕭肅真想立刻打開車門跳出去,一路狂奔,跑向那個用儘一切力量尋找他,解救他的男人。

他們,隻差一步了……

蕭肅下意識握住了車門把手,然而下一刻,哢噠一聲,方卉澤鎖上了車門。

瞬間清醒過來,一切都隻是他的妄想,即使跳下車他也回不去,他連可以奔跑的健康的雙腿都沒有……蕭肅默默閉上了眼睛。

他意識到自己最後的時刻,恐怕要到了。

麵對現實吧,命中注定他要孤獨地留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

他再也見不到榮銳了。

他唯一能做的,是把方卉澤也留在這裡。

車停了,方卉澤熄了火。借著車燈的光,蕭肅發現他們已經來到了湖邊,不遠處水波粼粼,倒映著天際的星宿,微風送來陣陣濤聲,鯨湖的水在拍打著石岸。

“你打算去哪兒?”蕭肅問方卉澤,“瓊巴?”

“嗯,你猜到了。”方卉澤下了車,從後備箱取了輪椅,將他抱下車安置在上麵。

“何必呢?”蕭肅按住控製器,說,“已經到了這一步,你何必呢?”

方卉澤推了下輪椅,沒有推動。蕭肅說:“耶格爾死了,病毒沒了,我們再也不可能回到東非,ELYsion計劃已經徹底失敗,你何必還要帶我去瓊巴?”

他仰頭看著方卉澤:“我已經這個樣子了,即使逃出去也活不了多久,你何必多此一舉?想親手埋了我還不容易嗎?你不是有槍嗎?”

星光黯淡,方卉澤低頭看著他,臉藏在陰影裡,隻有一個模糊的輪廓。

“耶格爾沒有死。”方卉澤說,“昨晚的事一出,他就跑了。我接到布希娜電話,她說ELYsion的方位可能暴露了,讓我連夜轉移恩古夫去新基地。我去實驗室找耶格爾的時候,發現他走了,還帶走了一批重要的樣品和資料。”

蕭肅愕然,一時間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失望,在內心深處,他基本已經認定是耶格爾害了鄭菲,隻是一直還留著一個念想,希望能親耳聽到耶格爾說出真相。

想想昨晚耶格爾交出繪本時的表情,他又覺得這家夥跑得順理成章——目睹方卉澤長期以來的雷霆手段,耶格爾早已成了驚弓之鳥,哪怕隻是聽到拉槍栓的聲音,也會認定子彈已經在飛向自己頭顱的路上。

“剩下的東西都在車上,我把能帶的都帶出來了。”方卉澤對蕭肅說,“所以,ELYsion計劃沒有失敗,東西都在,人也都在,隻要過了今天,我一定能找到耶格爾,讓他繼續從前的研究。你隻要好好休養,至少還能活大半年……阿肅,我們遠沒有到絕望的時候。”

黎明前的鯨湖清幽靜謐,隻聽到湖水柔軟的波濤聲,他輕輕順了順蕭肅的頭發,語氣有一種神經質的溫柔:“我怎麼可能殺了你?今生今世,我隻剩下你了,我的過去,我的現在,我的未來,全都和你的存在係在一起。”

方卉澤蹲下來,微微仰視地看著蕭肅,眼神純淨,近乎虔誠:“從十四歲到現在,我每一天都夢見自己站在懸崖上,身後是荊棘,麵前是血海,腳下踩著刀尖……我覺得自己不是方卉澤,也不是石鵬的兒子,我根本找不到我自己。”

一滴水掉在蕭肅膝頭,方卉澤的聲音帶著輕微的氣聲:“隻有心裡想著你的時候,我才覺得我自己是真實存在的……你信任我,依靠我,不為任何身份,隻為我們從小到大的感情……我知道你不愛我,隻把我當小舅舅,可是沒關係,我要這一點點就夠了,有這一點點,我就能踩著刀尖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又是一滴水掉了下來,他說:“我知道,你現在連這一點點也不會給我了,可是我又怎麼能停下來?我隻好每一天都騙自己,騙自己隻要你活著,我所做的一切就還有意義……求你了,阿肅,跟我去瓊巴,活下去……讓我騙自己再久一些,人生其實短的很,隻要再騙一騙,就結束了。”

黯淡的星光從天穹灑落,照在他微仰的臉上,依稀映出淺淡的水色。遠處的風聲和著濤聲,與他清冷低沉的表白混響,有一種動人的悲傷感。

可蕭肅隻覺得毛骨悚然。

這大約是他聽過的,最可怕的表白了。

有那麼一瞬,蕭肅覺得自己就是下一個恩古夫,方卉澤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還活著,是不是還有思想,是愛他還是恨他……“蕭肅”這個概念,在方卉澤的人生裡,已經不具有任何生物學的意義,而是成為了一種抽象的圖騰,跟郝運來每天祈禱的虛無神明一樣,隻要存在就夠了,根本無所謂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