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2 / 2)

裴父裴母訥訥地點了點頭,不知道該拿怎樣的態度對待雲洲,也完全摸不清雲洲究竟在想什麼。

兩人殷殷地看著雲洲,猶如看著一株救命稻草。

裴冽的情況其實不算最糟糕的那種,至少遠遠沒有到植物人的程度,他隻是陷入了長久的昏睡,但在上回雲洲來探望隻好,他倒偶爾也能勉強動一動,甚至發出一點聲音,隻是所有的反應都與雲洲有關而已。

以至於醫生甚至委婉地對他們說,能不能讓那位常常出現在裴冽口中的“洲洲”過來陪一陪他,或許這就會成為裴冽醒轉的契機。

隻是他們二人哪裡又有臉麵來找雲洲?

雲洲不知道裴父裴母經曆了怎樣複雜的心理活動,他隻是淡淡地看了他們一眼,兩人立即就若有所悟地退出了房間,將空間留給了雲洲和病床上的人。

隨著裴父裴母的離開,病房裡很快變得格外安靜,安靜到雲洲甚至聽得清輸液器裡水滴一滴一滴流下的聲音。

雲洲在床邊坐了下來,靜靜地看著病床上的人。

他的心情比從前任何一次麵對裴冽的時候都要平靜,平靜到他其實很難相信自己在麵對這個傷害自己至深的人時候,竟然也能有這樣的狀態,就仿佛那一切從沒有發生過,沒有從前美好但虛假的記憶,也沒有欺騙和隱瞞。

“我來隻是想告訴你,這場車禍的主謀我已經找到了,並且也找到了他的罪證,”雲洲很平靜地開始敘述,“過幾天我會將他繩之以法,也算是沒讓你白受這一身的傷,這件事畢竟是因我而起,我還是得告訴你一聲。”

朝思暮想的聲音驟然出現在耳畔,病床上的人隻覺眼前一片黑暗中好像亮起了一束光,隻是看得並不真切。

在黑暗中奔走的裴冽下意識就想要伸手握住那束光。

隻是他實在昏厥得太久,虛弱到沒有半點力氣,就連這樣的動作都很難完成。

哪怕裴冽用儘一切力量衝向了光,最終的結果也隻是指尖微微一晃,至於想要抬起手,那是萬萬做不到的。

目光落在裴冽緊閉的眉眼之間的雲洲並未發現他的動作,而是依舊平靜地與他說話。

這一回,他所述說的是裴氏最近的景況。

雖然“裴氏”已然變作了“雲氏”,但雲洲對裴氏並不多麼稀罕,如果不是裴父裴母“二進宮”地前來找他,那份合同他是斷然不會簽下的。

不過他既然接管了裴氏,就該如從前一樣好好經營。

雲洲也不管裴冽到底能不能聽得見,權當完成任務一樣交代了一遍裴氏最近一個月的流水和北城新區的項目進展情況,告訴裴冽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而對病床上的人來說,熟悉的聲音說出的熟悉詞彙,簡直就是冬夜裡的一股暖流,讓人控製不住地想要靠近。

昏昏沉沉的裴冽腦海裡不斷閃過朦朧的剪影,有少年時和洲洲一道在鳶尾花田上嬉戲,有他親手將一串記不清形狀的項鏈戴在洲洲的頸項間,有洲洲站在演講台上氣場全開,贏得台下所有人的掌聲。

但同時,也有洲洲站在拍賣會的台上,明明帶來的藏品是獨屬於他二人的記憶卻一眼不願意看他;也有自己站在雨裡,無助地抬頭仰望,可即便是這樣也無法仰望到端坐在高樓之上洲洲的身影;還有被洲洲親手撕碎、親手丟進泥裡最後再也找不到了的舊照片。

所有的記憶都被打碎重鑄,留存下來的這些美好或是不美好的影像,似乎完全與聲音的主人相關。

他真的很想衝出黑暗,很想親手擁抱觸碰那個人,可是他實在做不到。

這樣卑微到了泥裡的他,又有什麼資格能夠觸碰聖潔美好的光?

“不管怎麼說,還是得謝謝你,”雲洲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如果沒有你,可能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害死了,你的傷是為了我才受的,如果你醒不過來……”

說到這裡,雲洲卻突然停頓了下來。

如果裴冽醒不過來,他要怎樣呢?

他不是一個擅長給出承諾的人,在雲洲看來,所有的承諾都是蒼白無力的,就像當初裴冽在花田裡承諾會帶他離開,像從前裴父裴母承諾在他二十四歲的生日將裴氏交給他,一樁樁一件件,都是虛妄。

承諾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靠的東西,而做出承諾的人,永遠是世界上最虛偽的人。

事實就是如果裴冽醒不過來,他也沒法給出什麼承諾。

原本雲洲想說,會幫他照顧父母,可是轉念雲洲又想,他根本就不是這麼大度的人。

哪怕因為裴冽救了他一命,他現在可以心平氣和地和裴冽說話,潛意識裡或許也已經原諒了裴冽,但對於裴父裴母,他做不到原諒。

他所能給出的最大的體麵,也不過是把他們當作陌生人看待,又如何能說出“幫他照顧”這樣的話來呢?

“如果你醒不過來,我也什麼都做不了。”雲洲最終還是這麼說道。

而床上的人,指尖卻又是動了一下。

淚水不受控製地從裴冽的眼角溢出,他並不是真正的昏迷,他還能產生喜怒哀樂的情緒,也能感知到外界的環境,冰冷的淚水順著下頜線流入衣領之間,像是在對裴冽自己證明,他還活著。

一直凝視著裴冽的眉眼說話的雲洲自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

雲洲皺了皺眉。

“……沒有詛咒你醒不過來的意思,我隻是做出了一種假設。”雲洲不自在道。

病床上的人依舊沒有動靜,隻是默默地流淚。

他這般表現又讓雲洲無端地鬆了口氣,或許裴冽這個樣子其實和自己沒關係,隻不過是裴冽剛好在流淚而已。

雲洲定了定神,抽出紙巾給裴冽擦了擦眼淚。

他已經沒有什麼要和裴冽說的了,最後的話都已經說完,再留在這裡也沒什麼意思。

於是雲洲輕聲道:“我已經沒有話要說了,那麼就再見吧,我也不知道下次來見你是什麼時候。”

“又或者,再也沒有下次了。”

“裴冽,你保重。”

說完這句話,雲洲就起身欲走。

結果下一瞬,卻被人忽的握住了腕子。

因為長期身體不好的緣故,雲洲的體溫一直偏低,但握住他的那隻手的溫度更是冰冷刺骨,指尖也毫無半分力氣,仿佛隻是虛虛抓在空中,隻消輕輕掙脫就會鬆開。

而雲洲卻猶如觸電一般,一下子發起了顫。

他不敢回頭,不敢去想發生了什麼,更不敢看裴冽的狀態。

他的腦子裡已經徹底是一團亂麻了。

這是雲洲從未設想過的情形,這樣的情形實在太驚悚,他壓根就沒想過如果裴冽醒來,自己該以什麼樣的態度對待他。

但眼下也容不得他再去想了。

驟然醒轉的裴冽引得了監護儀的響起,立刻就有醫護人員向這裡趕來查看裴冽的情況。

雲洲還沒有轉過身,就聽見身後響起了熟悉卻又陌生的嗓音。

說是熟悉,是因為他曾經聽過不知道多少遍,說是陌生,是因為他也不知道有多久沒聽到過這樣的聲音,而且也從未聽過如此沙啞的嗓音。

在病床上躺了三個月的人連眼睛都很難睜開,聲音也氣若遊絲,仿佛下一秒就要再次昏睡過去。

可是他沒有。

衝出了黑暗的裴冽頭一次意識到原來光明是這樣的美好,原來他是這樣的向往光明,又是這樣地舍不得離開光明。

掙脫了黑暗牢籠的人,是無論如何不願意再回去的。

裴冽強撐著最後一絲神誌,勉強維持著精神的清明。

他的大腦一片混沌,難以用來思考,因此整個人都隻剩下本能。

於是也隻好本心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雖然大腦一片空白,但裴冽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什麼“機會”,所能說的話也不過一句而已。

他聽見自己艱難地說道——

“雲老師,能不能、能不能再給我一次,重新追你的機會?”

眼淚順著凹陷的顴骨流到嘴裡,是他不知道嘗過多少次的又鹹又澀的味道,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一樣。

他渴望得到雲洲的答案,但又懼怕得到雲洲的答案。

屋外已經響起了醫護人員的腳步聲,雲洲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該做什麼,隻是因為腕子被人握住,僵硬地轉回了身。

明明他隻要稍稍用力就能掙脫裴冽的手,但鬼使神差地,他沒有這麼做。

“雲老師,能不能,再給我一次重新追你的機會?”裴冽的意識已經又一次陷入了混沌,隻是仍堅持再次問了一遍。

雲洲感覺自己的脊背都開始發麻,仿佛整個人都被電流擊中,大腦已經無法進行最後的思考,隻能勉強保持清醒。

能不能給他一次機會?

這個問題對雲洲來說實在是太困難了。

不斷加速的心跳,以及耳邊不斷上湧的熱度,仿佛是他很久都沒有體驗過的感覺,就好像身體本能都在催促他做下決定一樣。

一時間,雲洲仿佛又看見了漫山遍野的鳶尾花,在他鼻尖釋放出沁人心脾的香氣,挑戰著他最後的、即將潰不成軍的理智。

“……好。”雲洲聽見自己這麼說,與此同時,一大顆淚珠砸在了兩人交握的手上,順著掌心之間的縫隙流入,同時濡濕了兩個人的心尖。

也許,重來一次,真的能有不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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