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朝十四年,天降異象,大雪屠生。雪化於人膚之上,倏然雙目灰白,掌尖牙利,癲狂可怖。有如腐屍再起,妖邪化身。
避而遠之,以箭穿其顱,或以刀斬其首,放血歸渠,方能保身護命。
此雪形色黑紫,狀如鳶尾,故稱——鳶雪。
摘自《臨京狂語集·第二十四卷》”
第一幕
臨京城郊。日。
地上的大雪積了快兩尺高。
剛剛渡過一條結了冰的溪水,又穿過一片野樹林,走出來時,眼前仍然白茫茫一片。
尹雙赤站住腳,從袖口摸出張綢布地圖,不甚熟練地展開。
上麵的筆墨很潦草,被暈染開來,彎彎曲曲的豪放線條,似乎繪製的是幾道水渠、山脈。
細細看完地圖再抬起眼,神情裡是一無所獲。
師門裡擺著展覽了幾百年的玩意,第一眼看時不懂,等到真正出門要用上時,照樣也不會懂。
說是笨拙,倒不如說,這張地圖原本就不是為了讓人好理解而準備的。
這張地圖是臨走前,掌門順手從她的袖子裡一薅,塞進了自己袖子裡的。背上這把刀也是一樣,是掌門轉身從祖師門上拿起,高空拋物般扔到自己手中。
這趟上京,從始至今,從物件到人選,處處都透露著隨心所欲。
看著地圖走,尚不知道這所謂的“城郊”究竟離京城有多遠。
半個時辰之前還見到一家驛站,在裡麵歇息了一會兒。走到現在再望去,人跡已然徹底消失。
沒有驛站,沒有客棧,也沒有村莊。
隻有白茫茫的雪地。
“半個月了。”他自言自語。
尹雙赤伸出手,鵝毛般的大片雪花便飄搖而下,落在手掌黑色的綁帶上。
析出的體溫,讓雪片一點點融化,直至消失。
風息入耳,淩厲近乎咆哮。
距離上一次天降鳶雪,已經過去半個月了。
落在肌膚上的黑紫色雪花,詭譎如同一種名叫鳶尾的西洋花卉。漫天鳶雪落下,被接觸到的人便當即變成猙獰腐屍,相互屠戮、撕咬,而這些腐屍一旦咬中旁人經脈,則又會把鳶雪之毒像瘟疫般繼續散播。
那天的臨京城,仿佛一瞥閻羅殿的景象。
百人,千人,萬人.........中了這鳶雪之毒的大多都是貧良百姓,或路邊乞丐,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連個能遮擋異雪的屋簷都沒有。
天麻繩專挑細處斷,寒地凍也依舊要覓食討生,偏偏遇見邪毒上身,又被守城軍斬首。如同棒打路邊野狗,硬邦邦的身子扔在郊外,等到鳶雪結束之後,漫天白雪落下,就當做是墳墓了。
悄無聲息地生,悄無聲息地死。
中了鳶毒的屍骨不出三天便腐爛成泥,無影無蹤,化作這片廣袤寒涼的土地的一部分。
而這已經是半個月之前的事情。
“為什麼你們還是會在這裡?”他說。
其實,這是真摯的問句,並沒有絲毫下戰書的氣勢。
連貫在一起就是:
半個月了,為什麼你們還是會在這裡?
“啊啊.........”
亂石後爬出三具猙獰腐屍。
它們的身上堆滿落雪,白色在灰黑色的肌膚上顯得尤為紮眼。其中一具腰間還掛著刀鞘,可是其中的刀已經不見蹤影。
襤褸的衣衫上滿是黑紫色的血碴,那是結冰的血液,顆顆粒粒,把傷口和薄薄的麻布黏在一起。
用稍顯慌忙的動作把地圖塞回綁緊的袖口,尹雙赤壓了壓被風吹歪的大帽。
左手虎
口壓住鞘口,右手反轉,而後拔出,橫於胸前。
刀刃出鞘。
隻消看這個拔刀的動作,便能認出來,這是獨屬於沉刀派的頓挫。
“按照你們的慣常毒性,我應該原地等你們撲過來,對不對.........?”尹雙赤問,隨後又小聲接上,“嗯,反正掌門是這麼說的。”
這句比剛剛更真摯,可惜對腐屍無效。
年輕的刀客皮膚稍暗,大帽把卷曲的前發壓在額前,後頸長發用細繩低低捆起,中原少有這樣的發式。濃眉星目,琥珀瞳孔,睫翼如鴉羽,長身臨風,倒像是從西涼邊境而來。
“啊啊.........!”這是腐屍的回答。
它們抖落一身雪花,咆哮著飛撲。
“好吧,果然沒錯!”尹雙赤的語氣有些蒙對試題般的釋然。
腐屍一隻騰空,兩隻雙雙踩著厚雪爬行而來。他雙手握住刀柄,一腳一踩地上那兩具爬蟲,而後轉身落地,抬臂揮刀。
寒光閃過,紫血噴濺。
刀刃削過脖頸,頭顱應聲滾落雪地,流出一路穢物。其中一具原本就折斷了胳膊的,更是四分五裂散落一地。
似乎是由於在亂石堆後躲藏了太久,所以這三具腐屍的肢體極為僵硬,飛撲時,幾乎是直著身子,硬生生蹦過來的。中途不知是絆了一跤還是什麼,便筆直地騰飛在半空。
橫刀斬首。
“以刀斬其首,然後是........放血歸渠。”他默念。
尹雙赤低頭看了一眼沾上粘稠血跡的刀,蹲下身,把刀刃貼在潔淨的雪地上好好擦了一番,才插回刀鞘。
雪原平整,但四處尋找一下,還是能發現被雪覆蓋的渠道。
那是血渠,自鳶雪之後大興土木修建的,以臨京城背靠的沸雪山為中心,像經脈一樣,從四麵八方通向那座終年雪山。據說在斬殺腐屍之後,必須得把腐屍的血液歸入血渠,以這樣的方式來慰藉沸雪山上的神靈,乞求不要再降下鳶雪。
腐屍斷裂的傷口正不斷流出粘稠的黑紫色血液。尹雙赤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勉強拖著那三具沉重的屍體,把它們靠在血渠旁邊。
一點一滴,血液滾進去,並不結冰,反而變得滾燙,開始順著血渠流淌。
放下心來,尹雙赤站起身。
雪小了許多,但朔風依舊。越是空曠的地方便越冷得厲害,天色逐漸晚去,必須得找個能遮擋風雪的地方落腳。否則還沒等進臨京城,估計就要凍死在這天寒地凍的荒郊野嶺了。
想到這裡,尹雙赤有些後悔。
或許應該在前一個驛站歇腳的時候,就聽從那家店小二的建議就店睡下,等到風雪停了再上京。
光顧著心急趕路,誰知道這城郊宛若死地,彆說人跡了,連豺狼虎豹都沒有,一路上遇見的最接近活物的,就是剛剛那三具腐屍。
然而,腐屍並不是活物。
鳶雪覆蓋之處,從來就沒有活物。
向前走了幾十步,尹雙赤停下,複又回頭看向那三具腐屍放血的地方。
如同雪地長了一顆醜陋的痦子。
他緊了緊腕帶,單手握刀繼續走。
眼前,隱隱約約的鬆柏林再次出現。
雪地裡大多是這種樹林,高瘦古怪的樹乾,針葉被厚雪層層壓下,好像被掩埋在雪地裡麵的那些腐屍又站了起來,舉著枯瘦的雙手,變大,再變大,立在雪地眼睜睜地看著來往的行人。
雖然此時的行人隻有自己一個就是了。
他開始疑心掌門讓自己一個人帶刀上臨京城,是不是單純想擺脫一個累贅。並且是那種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純良無害,養著沒壞處,多吃一粒米又嫌浪費的累贅。
可是看師門那些人的反應,似乎眾人都很眼饞這個累贅的名頭。掌門力排眾議,將這把刀放在自己手上,又把那塊鬼畫符的地圖交給自己,並且親授大累贅的名號。
馬屁股一拍,就這麼開始上京了。
可惜那匹棗紅馬早在上上個村莊時,就被賊匪趁自己睡覺之際割繩劫走。要不然也不至於淪落到徒步行走在二尺雪地裡的境地。
江湖俠客徒步漂泊多風流,但是能騎馬還是騎馬更好。
冷風如刀割。尹雙赤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發現並沒有觸覺。
既感覺不到臉頰的存在,也感覺不到指腹的存在。簡略而言就是全部凍麻了。
“解心釋神,莫然無魂。解心釋神,莫然無魂.........”他低聲念著,並且重複著這一句,既忘了前段,也忘了後段。
在這空蕩、平整過了頭的雪原,越是自言自語就越覺得應該及時閉嘴為好。
呼出的白氣飄散在空中,讓人覺得那是體內剩餘的性命,散一縷,就少一縷。
天地交界處,暮色逐漸濃厚。淡淡的月牙懸垂在曠野之上,零落的星辰露出恍惚的影子。
咳嗽一聲,尹雙赤將刀僅僅抱在懷裡。
這樣的話,如果真的在這片雪地裡活生生被凍成冰棍,等到被師門的人發現時,看到懷中抱刀的姿勢,他們說不定還能為此流出幾滴感動的淚水。
是真的有過這麼一瞬想法。
等到他開始思考這個想法其中的紕漏,比如師門的人究竟會不會大費周章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找自己這麼一具虔誠又悲慘的屍體,無垠的雪原便也就走到了邊界。
前方是一處斷崖。
尹雙赤及時地站住了腳,看著腳尖的雪塊石塊唰唰落下。
即使被凍得渾身麻木,自幼習武的反應還是讓他及時停止了這無休止的重複動作。
而再向遠處眺望,臨京城的輪廓赫然出現。
“這可真是!我說,這可真是山窮水複疑無路啊.........!”
他瞬間笑出聲來,彎腰扶住膝蓋大口喘著氣,邊喘邊笑,仿佛勝利在望。
等笑到胸腔疼痛時,尹雙赤停了下來,一雙星目的光芒也逐漸黯淡:“..........”
因為這臨京城,也僅僅是“看到了”而已。
望山跑死馬,站在斷崖上看去,中間相隔的距離少說還要再走兩天兩夜。
所以尹雙赤有些不明白自己剛剛為什麼要那麼笑了。
雪原靜謐無人,連愚蠢也不會被發現。
慰藉是,從雪原到臨京城之間,還散落著一些村莊。其中有一處較大的村莊,其中居住的不知是不是打家劫舍的強匪。
鳶雪之後,城郊的村莊已經空了許多,隻要能不聲不響地找個有屋頂的破屋,今晚就能捱過去。
他擰了擰手腕,費力踮起雙腳在一旁的樹樁上來回跳了好幾個回合,好讓知覺重新回到四肢。
斷崖的路不好走,萬萬不可斃命在這裡。
本想把刀扔下去,想了想,尹雙赤還是用牙咬住刀帶。先把攀著柏樹的枝丫,打落上麵的積雪,踢了一塊巨石下去墊腳。
隨後奮力縱身跳到第二塊巨石上,接著枝丫的韌性,腳尖一踢石麵,縱身落地!
被上麵的斷崖遮蓋,下麵的雪也停了。
拍拍身上的雪和針葉,尹雙赤拿下用嘴叼住的刀,隻覺得牙床有些疼痛。
轉身,視野中出現一座廟宇。
廟宇很大,圍牆破舊,更有幾株巨大的梧桐樹從中拔地而起,破開瓦片屋頂長了出來。看上去不知被遺棄了幾百個年頭,多少個朝代。
先前站在斷崖上時被遮擋
,便沒能看到這番景象。
裡麵隱隱傳來孩童的咯咯笑聲。
尹雙赤當即從頭冷到腳。
雖然實際體溫已經足夠冰冷了,但是當這聲音從破廟裡傳出來時,便頓時猶如一盆冷水從頭澆下。
廢棄的破舊廟宇,長久無人供奉,神佛離去,凶神惡煞湧進,冤魂厲鬼叫苦連天。在這白晝黑夜之交,陽氣散去,能聽到孩童的聲音,往往是最凶最厲的。
有的沒的,道聽途說的,話本裡的戲曲裡的,通通開始在尹雙赤的腦子裡翻花繩。
然而雙腿卻沒停下。
繞路走是不可能繞路走的,沉刀派出山江湖幫助臨朝君主開國一百餘年至今,各種根骨靈性的弟子都收過,偏偏就沒收過那膽小怕事,不肯隨心意闖蕩的。
此時把刀橫在胸前略顯徒勞,不過尹雙赤仍然這麼做了。
這是為數不多的能讓自己安心下來的手段。
“吱呀——”
推門古廟被蟲蛀得坑坑窪窪的門,灰塵和雪一齊朔朔落下。
“壞小狗,思思還想再要一個!”
“來追我呀來追我呀!”
“這塊餅........這塊餅原本就是姐姐給我的!”
“砰!”
“摔碎了!姐姐,思思把碟子摔碎了!”
尹雙赤茫然地立在門口。
隔絕了風雪,裡麵的溫度要比外麵高上一些。光線極其晦暗,塵土在空中飄蕩。孩童們的聲音是從祭場之後的屋子裡傳來的。
破廟屋宇四麵環繞,中間是一個荒蕪的祭場。
停滯,並非是不敢前行。
仰臉,尹雙赤和巨大的神像對視上雙目。
神像垂下眼眸,嘴角含笑,撚起手指,手掌向上,好像想接住些什麼。
她身上披著月白色綾羅紗衣,檀木烏發在側邊盤起。釵上的形狀像花朵,也像蝴蝶。
神像一直建到了廟宇的屋頂,二十餘尺高。
站在她膝下,匆匆一對視,又觸火般匆匆收回目光。
明明這廟宇破舊得如同古物,可是眼前這尊神女像卻鮮妍異常,眉目之間有如真身降世。
心跳如擂鼓。
那一眼的震懾,讓人絲毫動彈不得。縱使她隻是撚手含笑,斂神垂目。
尹雙赤緊了緊手中的刀柄,咬緊牙關,從神像腳邊快步走了過去。
本不該因如此美麗的神女像而感到古怪。
可她生生立在這裡,著實是突兀至極。
祭場中間有一個青銅尊,被一層又一層的積雪覆蓋。這裡和破廟的氛圍才十分契合,都像是不知道多少個朝代前的遺物。
三棵梧桐樹,一棵就生長在祭場,另外兩棵則是從前方的廟宇裡長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