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梧桐樹冠,幾乎掩蓋住了向晚的天穹。
走到這裡,尹雙赤有些猶豫要不要繼續往前。
不過很快,他就改變了想法。
因為孩童們沒有再吵鬨,聲音變得嘟嘟囔囔。
這樣聽來,反而跟什麼孤魂野鬼相去甚遠了。
說不定是些附近村莊的可憐孩子,借著這個破廟暫住。鳶雪之後,到處都是家破人亡孤苦伶仃的人。
抱著這個想法,尹雙赤定了定神,推開祭場後麵的門。
“.........”
“哦?”小女孩塞了滿嘴炊餅,抬起臉。
“哦?”小男孩試圖拚著瓷碟,也抬起臉。
而坐在中間的少女低著頭並沒有反應,兩腮塞得滿滿,餓壞了般拚命還想塞進去更多的糕點。
“?”
尹雙赤眨了一會兒眼,一些念頭又開始在
腦中翻花繩。
想了半天,他隻能把看到的最直觀的結果述之於口:
“你們為什麼會在這裡瘋狂偷吃貢品啊?”
“姐姐,姐姐,快看!”小女孩拉著少女的衣袖,“一個大哥哥!”
“帶刀的大哥哥!”小男孩補充道,“姐姐快看!”
“唔........嗯?”少女抬起頭。
這三人的身後仍然是一尊巨大的神像,隻不過看上去要比前一個灰暗許多。
神像的貢壇上隻剩幾個空碟。
“是我唐突了,我的意思是,你們為什麼會在這個地方待著?偷不偷吃貢品的........其實我不是很在乎。”
尹雙赤把刀掛回後背,雙手舉在胸前,以示無威脅。
“是嗎。”少女語氣平淡提問,“那你有彆的東西可以給我吃嗎?”
“啊?”這是尹雙赤的回答。
過了半柱香的功夫,四人並排在神像前的貢壇上坐了下來。
兩棵梧桐樹的樹乾分彆在廟宇的一左一右,根係埋在磚石之下。也不知是先有這廟,還是先有這梧桐樹。
其實尹雙赤有很多疑問,比如這到底是供奉誰的廟宇,這個破廟究竟還有什麼人一直在獻貢品,你們從哪裡來,餓了多久,怎麼會在這個地方當淨壇使者等等。
但是看著他們三人狼吞虎咽的樣子,最後問出口的話語就變成了:
“好吃嗎?”
“好吃!”小女孩連連點頭,甜甜道,“謝謝哥哥!”
“特彆好吃!”小男孩感動之餘冒出一個鼻涕泡。
少女沒回答,仍是低頭吞咽,清瘦得如同鷺鳥的身形,卻如同永遠吃不飽一樣,將肉乾一塊一塊地撕開,扔到嘴裡,咽下去,重複這個動作。
“真的不用慢點嗎?”尹雙赤問。
她當即搖頭:“我還能吃多少?”
“給我留兩天的分量就行。兩天之後進了臨京城,就能補乾糧了,不必在意的。”
她又吞下去一口:“臨京城?”
“嗯,一直往北走就是了。”
聞言,少女抬起頭來,以不知是打量還是費解的目光看向尹雙赤。
片刻後,她回答:“我知道。”
也是。尹雙赤開始在心裡罵自己囉嗦且愚蠢。這一片的人,誰會不知道朝都就坐落在北邊呢?
“在下姓尹,名雙赤,師從沉刀派,從荊官山上來的。”
“哦。”少女點頭,抓起一大塊油餅塞到嘴裡。
“你不準備問我要去臨京城做什麼嗎?路上彆人都會問誒。”
“不準備。”
然後就沒有回答了。
“那你........你們又是........”說到這裡,尹雙赤的目光才掃過廟宇角落的土灶和襤褸床鋪,“你們住在這裡?”
“嗯!”小女孩肯定道,“被姐姐撿到之後,我們就一直住在這裡了!”
“她是思思。”少女淡漠介紹道,“他是小狗。村子裡麵撿的。”
“好的,思思,小狗。”尹雙赤打招呼。
“哥哥好!”“哥哥好!”
招呼完,尹雙赤看著她。
少女對了一下目光就移開了。
破廟的門外,梧桐樹冠一折,又是一陣落雪。
“我叫。”她說,“陳落桐。”
尹雙赤彎眸笑著說真好聽。
即使聽上去像是現編的。
其實少女看上去也不像是這座破廟裡的人。她身著藕色對襟大袖,皮膚白皙近雪,清瘦修長,麵目柔軟又無情,像雪原,也像月亮。
這是尹雙赤從下山伊始一路走來的經
曆中,能找到的唯二和她相似的名詞。至於有關美麗的那些形容詞,都在這兩個印象之下。
在明白了這座破廟並沒有什麼冤魂厲鬼後,就可以安心歇一晚腳了。等天一亮,風雪估計也變小,就可以繼續啟程。乾糧足夠,中途還有村莊休息,兩天後正好到達臨京城。
趁著天黑之前,四人甚至還在附近的鬆柏林裡獵到兩隻野兔,撿到了十幾顆被鬆鼠埋下的大鬆果,撥開雪層,又發現一片澄黃鬆菇。
就著爐火,便再次飽餐了一頓。
抱著刀躺下,尹雙赤覺得這回運氣還算不錯。相比馬被偷走的那天夜晚,簡直是行大運。
陪思思小狗玩了半個時辰遊戲,已到亥時。
夜幕漆黑,破廟無燈,隻靠星星和月亮勉強照亮。
小孩子玩得精疲力竭,倒頭就睡著,發出輕微的鼾聲。陳落桐把他們兩個揣進被褥裡,往暖和的角落靠了靠,隨後便也躺下來。
破廟隻有這麼幾個床鋪,可能是從村莊裡麵翻找出來的,一躺上去,下麵的木片就嘎吱作響。
尹雙赤躺在最遠的床鋪上,盯著廟宇屋頂,開始思考這兩棵梧桐樹和廟宇的關係。
借著月光,從瓦片的結構和破損邊緣來看,這兩棵樹是穿透屋頂生長出去的,所以應該是先有廟宇再有樹。可是這麼大的梧桐樹,又要長上幾百年?難道說,這座破廟的年代比梧桐樹還要久遠?
最終也隻是毫無意義的胡思亂想罷了,方便入睡。
困意湧上眼皮。
手指突然觸碰到一片冰涼。
“..........?!”尹雙赤警覺地睜開雙眼,瞬間坐起。
陳落桐半跪在身邊,正伸手用指尖撫摸他懷中的刀。
“你..........不是,我.........”尹雙赤連忙抱刀,抬臂將她的動作擋開。
“噓。”陳落桐說。眼神往思思和小狗的方向瞥了一眼,隨後又直直看向他。
看她的神情,似乎夜半三更爬到另一個人的床上摸刀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並且自己的反應並不應該這麼激烈,而是應該閉上雙目繼續睡覺。
“?”尹雙赤皺眉,不解地搖搖頭。
陳落桐失望般微微垂下眼睛,雙手抱住膝蓋,回到沉默不語的狀態。
她的臉上毫無困意。
“為什麼?”尹雙赤問。
陳落桐反問道:“這是什麼刀?”
腦海還被困在她剛剛怪異的舉動裡。可是話語之間,卻已經輕飄飄地過去了。
“沒有名姓,一把普通的刀。”想了想,尹雙赤還是遞出來,“掌門說,即使鍛造錘煉得再好,武器終究是武器,隻有當它斬殺了佞臣邪祟,才配擁有名姓。”
陳落桐的眼神一動。
“可是到現在,也不過才斬殺過幾個腐屍而已。”他低頭,“跟著我這種人,想必也立不了什麼大功。”
廟宇外的月亮在緩慢滑動。
“你去臨京城,做什麼?”陳落桐頷首,悄悄抬眼看著他。
尹雙赤的頭腦開始飛速運轉起來。
從門派的山上下來這一路,他是自覺不應該透露太多師門的秘密的。可是掌門她一沒說這趟行程究竟是秘密的還是公開的,二沒像往常那樣囑咐自己務必保密。
最重要的是,在上一家驛站裡歇腳的時候,店小二隻問了兩個問題,一是客官可是沉刀派弟子?二是客官可是要去臨京城?
紛紛回答了是之後,驛站內就爆發出一陣歡呼:
“天降異象大衰國運,沉刀派終於要出手咯!”
然後留尹雙赤一個人很尷尬地坐得筆直,臉上隻得掛陪客笑容,連聲說謝謝謝謝,其實也
並非你們想象的那麼乾脆利落啦.........
所以,這是一個自己不透露,天下人也都看得出來的秘密。
“你知道,臨京城後麵,是一座叫沸雪的雪山嗎?”尹雙赤問。
陳落桐有些費解地微微睜大眼睛。
“那你知道,傳言鳶雪就是那沸雪山頂的巨樹枯敗而落下的葉片嗎?”
她愣了片刻,更是搖搖頭。
尹雙赤很費解,這個傳聞應該是天下皆知才對。
不過看看這片雪原破廟,傳聞傳不到這裡,倒也不是怪事。
“總而言之,我得去那裡看看。”他說。含糊了師門的目的和這把刀的用途。
“就是那種斬妖除魔的人嗎?”陳落桐問。
“算、算是吧。但是師門裡配得上這個名號的人更多,我隻是個........嗯,普通的人。”
尹雙赤不知道現在究竟算作什麼時間。陳落桐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也沒有要睡覺的意思,她隻是抱膝坐在自己身邊。
胸腔悶緊,不知所措。他索性主動開口,不想再說自己的事情:“你又是怎麼到這個地方來的?因為鳶雪嗎?”
陳落桐柔柔抬眼,不知所雲:“不知道,醒來的時候就在了。”
“那........你遇見過腐屍嗎?”
“撿思思小狗的時候遇見過,那是他們爹娘。被我用棍子敲死了。”
“說起來,我進來的時候就很好奇,你說這個廟宇供奉的究竟是誰啊,外麵的神像怎麼從來都沒有見過?”
“我不好奇,我也不知道。”
“..........”
說完,尹雙赤沉默下來:“你不困嗎?”
陳落桐看向他,片刻後搖了搖頭:“不。”
再然後,她垂下眼睛,似乎才意識到這一點:“我這樣,你沒法休息嗎?”
尹雙赤不知是該點頭還是搖頭,抿抿嘴沒說話。他不想讓彆人因為自己而感到歉意,更不想把沒法睡覺的錯誤簡單歸咎到她身上。
“這裡的貢品,應該是可以吃的吧?”
陳落桐突然冒出一句毫不相乾的話來。
“嗯........等我從臨京城回來,就給你們帶許多好吃的。”尹雙赤說,“那些貢品不知道放了多久,還是先彆吃為好,真的。”
陳落桐笑了笑。
隻是牽扯起嘴角的一絲笑容,仿佛向倒映著月亮的潭水扔進一片將融雪花,輕易察覺不了。
隨後她站起身,走回原來的床鋪。
見她躺下,尹雙赤便也躺了回去,把刀複又抱在懷中,並且為了入睡而繼續開始胡思亂想。
其實他覺得自己並不一定能回得來。
穿過臨京城,便是沸雪山,傳聞鳶雪就是從那座山峰的參天巨樹上落下。
巨樹與臨朝江山開國同日出現,鳶雪是巨樹將死而掉落的花葉,也是臨朝國運衰落而化形的異象。
不過,這些都隻是傳聞,從臨京城傳到整個江湖。
因為並沒有人成功攀上過沸雪山,也沒有人真正見過巨樹。從山腳向上仰望,在天氣晴好時也隻能看見朦朧的樹冠曳影。
偏偏這柄刀在打造好時,那時的掌門將它藏起,並放出一言:
“他日若巨樹枯敗,山河動蕩,當以此無名刀斬落邪祟,削花除葉,斷根絕係,以巨樹命脈,續海晏河清!”
簡單來說,就是帶著這把刀上沸雪山,把巨樹根給砍了。
按民間傳說的說法,以那參天巨樹的體格,真不知道是巨樹根係先斷,還是這把刀的鐵皮先禿嚕。
高手雲集的第一大門派,這把無名刀竟就這樣落在了自己手上
。
掌門將刀一給,地圖一丟,馬一拍,就這樣上京了。
還真是一介無名弟子和一把無名刀的組合。也不知這把刀究竟看中了身上哪一點,難道是命大嗎?
可是如果命足夠大的話,理應不會丟馬才對。
光是這樣的思維,怎麼看也不像是能活著回來的樣子。
尹雙赤想。古往今來,應該沒有大俠的腦內活動是這樣的,即使初出茅廬,也都是來往如風快意恩仇,哪有大俠會夜半三更思考馬的事情,何況還是被賊給偷走的,丟人極了。
他偏過頭,悄悄看了一眼陳落桐和思思小狗的方向。
微弱的爐火嗶嗶啵啵。破廟四麵漏風,靠著這一方用黏土草草捏的爐子,竟然出乎意料得暖和。
如果可以的話,他倒是願意在這裡多住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