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隱瞞(1 / 2)

相比於榮國公府的豪奢氣派, 位於揚州城偏東南的林府更小巧也更精致。

扶林黛玉下了馬車,林棠第一眼看到的是青瓦白牆圍繞著的黑漆大門,第二眼, 她就看到了站在門前的中年男子。

他年紀看得出來已經四十往上了, 一臉的憔悴病容, 手裡還拄著拐杖,但這些都絲毫掩蓋不了他身上的瀟灑風流氣度。

“爹爹——”看到這男子的第一眼, 林黛玉就禁不住放開林棠的手, 奔到他麵前。

林如海麵帶微笑,眼角卻濕了。

他把林黛玉輕輕攬在懷中, 虛扶在林黛玉肩上顫抖的手, 顯示他的心情並不如麵色平靜。他對在一旁見禮的賈璉笑道:“璉兒,起來罷,何須如此多禮。”

賈璉自詡出身公門大族,長了二十歲,雖在讀書上不大行, 卻在人情世路上頗為來得, 除了無福麵見皇家中人, 上至王爺, 下至販夫走卒, 無人不見, 隻有家中悍妻厲害, 老父繼母左性,尚是他無能為力之事。

但今日初次到揚州,十來年未見林姑父,分明林姑父態度溫和如前,身體比先還病弱多了, 衣著打扮也並不華麗,十分清素,他卻無端感到一股壓力,絲毫不敢升起輕慢之心。

當是因林姑父在未外放時他還不到十歲,一年去幾次林府,常被林姑父問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珠大哥卻應答自如,害他回家要挨老子打的緣故。

回憶起前事,賈璉忽覺得屁股上火辣辣的疼。

跟在林黛玉後麵邁入林府大門,並不似寧榮二府女眷在府中行走有人抬轎來,林棠隻見林如海命:“先將璉二爺請去客院安置了。璉兒,我身上不好,那些虛禮就免了罷。今日不早了,有事都等明日再說。”

賈璉躬身應下,留在原地目送林如海行遠了,才鬆一口氣,同林家的人一起往住處去。

在船上一個月,林棠同林黛玉並衛嬤嬤嚴嬤嬤打聽了林家許多的事,知道林府位於揚州城的東南,四周都是官宦大戶人家的府宅,共有前後五進,東麵帶一個跨院,還有兩進院子並花園。

榮國公府光賈母的榮慶堂就有四五進了,林府自然不比國公府豪闊。

但走在林府鋪得整齊的青石板路上,林棠身旁楊柳竹柏蔥翠,江南濕冷的空氣直往她鼻子裡鑽,看著林府的下人們都衣著樸素大方,不見奢華,卻覺得這裡比榮國公府舒心十倍。

“這是你娘從前會客的地方……”走過林如海前院書房,是一所小小三間廳帶耳房的小院子,林如海停下腳步,幽幽歎了一聲。

林黛玉本就正強忍淚水,見了此景,聽到此言,如何再能忍住?她低頭以帕掩麵,嗚咽之聲從縫隙裡漏出來。

林棠心中立時大呼林如海不靠譜!

女兒才回到家裡,不說讓她少哭少傷心,還親自把她說哭了,他這爹當的也忒——

就算賈母未必喜歡她,她也是林如海的嶽母賜給林黛玉的大丫頭,不用太怕得罪林如海。而且,她能肯定,這兩三年,衛嬤嬤嚴嬤嬤一定沒少在林如海麵前說她靠得住。

想過這些,林棠便上前一步,先拿了新帕子給林黛玉,又對林如海一禮:“姑老爺容稟,姑娘才到家來,一路舟車勞頓,已是累得很了。再觸景傷情,恐對身子不好。不知姑娘家裡的屋子在何處,不如奴才們先去安置姑娘的行李,好讓姑娘想歇息時就能便宜了。”

林如海本也正自傷心,聽得這一番話,不禁正眼看向林棠。

見她生得眉眼和女兒有四五分相似,年紀大約才十二三歲,可言行舉止落落大方,態度不卑不亢,絲毫不露怯,他便問:“你就是玉兒常說的青鷺?”

黛玉常和林如海提她?在信裡嗎?

林棠才要回話,林黛玉擦乾了眼淚,拉起她的手說:“爹爹,這就是青鷺姐姐,待我極好的。”

林如海再看林棠,林棠便又低頭一禮。

“是我慮得不周了。”林如海道,“玉兒,你娘……罷了,林豐家的?你速帶人把花園裡墨月館收拾出來,趕著明日就能讓姑娘住。”

衛嬤嬤應了,見林如海再無吩咐,立即便帶了人走。

林如海對林黛玉歎道,“本來你幾年沒回來,我想讓你住得近些,你娘院子的東廂房已讓他們收拾好了給你住。但……你今晚住一晚上,明日就搬到墨月館去罷。那裡地勢高,濕氣也少。”

林棠心裡已經說了林如海一萬句不止,林黛玉又怔怔落下淚:“爹爹,我不往墨月館去。”

看這父女兩個又開始相對傷心,林棠隻得扶住林黛玉,道:“姑老爺和姑娘身上都不好,隻在這裡傷心,如何是好?還有兩天就是大年下,姑老爺和姑娘幾年未在一處過年,便是念著這個,也少傷心些才好啊。”

衛嬤嬤在旁笑道:“青鷺姑娘說得是,姑娘這一回來,咱們府上也能過個熱鬨年了。”

林黛玉不禁想到她不在家,爹爹這幾年過年形單影隻,無人同樂,不知多麼寂寞。

她依偎在林棠懷裡,想要藏住正在落淚的眼睛。

被林棠連著兩番話說得減了些傷感,林如海方有心再看女兒身上雖仍是瘦弱,氣色卻比三四年前好得多了。

他又見女兒如此依賴這“青鷺”,知她是嶽母給女兒使喚的人,百裡挑一的丫頭,自然比彆個更好,但想及女兒將要十歲,早到了避忌男子的年歲,嶽母卻仍將女兒和那寶玉養在一處,今次他接女兒回來,嶽母又要賈璉跟來,其心思如何不言而喻。

林如海看“青鷺”多了幾分懷疑。

老太太將這等能人放在玉兒身邊,究竟隻是真心為了玉兒好,還是要借這丫頭做些什麼?

好容易林黛玉止了抽泣,林棠同她又往後走。做父親的不好進女兒的屋子,林如海隻在後麵看著她們。

林棠感受到林如海嚴肅微冷的目光在她背上移開。

賈敏生前的正院在林府的第四進,就在三間廳的後麵,院子正房五間,房門鎖著,西邊耳房倒有一間開著門,看著像是內茶房。

進了這院子後,林黛玉的腳步明顯慢下了不少。

她幾乎細看每一片葉子,每一塊磚瓦,似是想透過現在,回到她母親還在的曾經。

“姑娘,進屋子罷。”林棠不忍林黛玉再看下去。

林黛玉站在抄手遊廊裡,指著對麵的西廂房,和林棠說:“姐姐,以前我住東廂,弟弟住在西廂,我本來還舍不得弟弟長大,怕他搬到外院去,可是……”

“姑娘彆看了。”林棠攬過林黛玉的身子,半抱半牽把她拽進了屋子裡。

曹華家的,也就是嚴嬤嬤,不做聲把這些都看在眼中,跟在後麵。

林府外麵看著是青磚青瓦白牆,就算將要過年,各處掛了紅燈籠貼了對聯喜字,也極素淡清雅。

但這三間廂房內鋪設著銀紅的坐褥,蜜色的床枕,淡湘色繡百蝶穿花的帳子掛在上頭,臥房高幾上是大紅的梅花,堂屋地下是含苞的水仙,雖在冬日,屋內倒如春日一般喜氣熱鬨。

林棠一看這屋子就喜歡,忙扶林黛玉在窗前榻上坐了,問:“姑娘是想歇一會子還是?”

入目顏色熱烈,林黛玉的心情也稍稍振奮了些,她道:“略歇一會兒,我往前頭去看父親。爹爹的身子究竟是怎麼樣……”

關於林如海身體到底如何,比方他這幾年日常起居是什麼樣,病了幾次,看了幾次大夫,大夫都是怎麼說的,林黛玉也是一日幾次問衛嬤嬤嚴嬤嬤。

賈璉雖不與林黛玉同乘一船,但他帶了一二十人出來,內中也有賈家的女人在林黛玉船上。

為防賈家的人打聽出什麼,每每林黛玉問,衛嬤嬤嚴嬤嬤有心讓她安心,卻不敢說的太明,隻能拿“老爺隻是年歲漸高,身上多病,思念姑娘所以派我們來接”這話出來說。

林黛玉不肯信,衛嬤嬤嚴嬤嬤又不好說,因此直到現在,林黛玉還覺得林如海真是身染重疾,不過強撐而已。

她這時又問,嚴嬤嬤欲說,但屋內有紫鵑“青鷺”兩個榮國公府的人,而且也不確定老爺的心意有無變化,又猶豫了,隻道:“姑娘一會兒去看老爺,不如請老爺親自說罷。”

這話聽在林棠耳中,越發覺得她能成事,但聽在林黛玉耳中,更成了林如海病到嬤嬤們都不敢明說的程度了。

嚴嬤嬤怕林黛玉多思傷身,想趕緊這裡好了請她去前頭,林棠也想早些確認林如海的身子究竟如何,因此兩邊齊了心,不到一個時辰,就把林黛玉常用的東西都安置好,林黛玉也洗澡更衣畢,正是將要晚飯。

林黛玉要去前院,偏林如海派人來傳話:“老爺說請姑娘在房內先用晚飯,不用忙著來,等姑娘吃飽了,歇夠了,再過去就是。”

這是林如海疼惜女兒之意,林黛玉不欲老父擔心,隻得應了。

趁林黛玉吃飯的空兒,林棠紫鵑雪雁也各去洗澡換衣裳吃飯。

在浴桶裡躺著的功夫,林棠又把她挑出來的原文紙張檢查一遍。

和林黛玉“讀書識字”後,林棠曾經想過摘抄《紅樓夢》的一部分,或是照著《紅樓夢》編出個差不多的故事來給林如海看。

但她和紫鵑雪雁三個人雖好,到底同住在一間一眼望得到底的屋子,除了各自的櫃子外實在沒什麼個人隱私,林棠想寫,隻能回空間裡寫。

而且林黛玉用的筆墨紙張不便宜,都是從榮國公府官中支出來有數兒的,少了幾張十幾張還好,可不管是把《紅樓夢》完全抄下來,還是再寫個差不多的故事,都並非幾頁紙能了事。

她多拿了筆紙,縱林黛玉不理論,紫鵑每日同她一起歸置林黛玉的東西,如何發現不了?那時她倒能說是她拿去練字寫東西了,可寫完的紙又在哪兒?總得有個去處。

嘗試了一年多都不成,林棠隻能放棄最開始的想法。

她空間裡不少筆紙,能在不動用賈家毛筆宣旨的情況下把整本書都抄完,可不管是A4紙,還是鉛筆、鋼筆、圓珠筆,都不是這個時代有的東西。給林如海看完,她還得解釋這些都是什麼,從哪兒來的。

所以,林棠最終決定讓林如海看現代出版社出版的原書紙頁。

一看便知是印刷出來的整齊字跡,是現在做不到的又清晰又小如蚊蠅,結實柔軟的紙張,完全可以把這一切推到虛無縹緲的“神仙”身上。

林棠自然也準備了一篇話說明這些紙的來曆,但她並不是沒有風險。

如果林如海想殺林棠滅口,或是把她遠遠的打發到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林棠唯一的倚仗,就隻有她現在是榮國公府的奴婢而非林家的人——其實這算不得什麼,畢竟在這個時代,“奴婢”不算人,不過是和貓兒狗兒一樣的東西。

正任兩淮鹽政的女婿打發一個不太喜歡的丫頭,對賈母來說算什麼?

林棠也想過依靠林黛玉的真心。但最初的頭腦發熱過去後,林棠知道,她和黛玉再好,也不能和黛玉的親生父親相比。

看來林如海的病情並不嚴重,她不必急,等摸清林如海的打算,選一個能全身而退的時機,再把這些給他看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