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改弦(1 / 2)

《紅樓夢》通行本一百二十回, 通常認為隻有前八十回是原作者所做,後麵四十回都是續書。

林棠看了整整三年《紅樓夢》,每次看都覺得後四十回和前八十回相比, 差距確實有點大。[注1]

完整的結局不得而知, 林棠也不打算把虛假的結局給林如海看。連她都覺得王熙鳳不可能想出“掉包計”這種蠢毒的招數, 賈母也不可能同意,林如海又怎麼會信?

整本書的伏筆足夠多, 林棠相信就算隻有前八十回, 林如海也能看出來賈史王薛的衰敗不可避免。林黛玉如果仍被送回榮國公府,一旦賈家敗落, 她一個孤女如何能獨善其身?

把部分原書拿出來後, 看見林如海和林黛玉驚愕茫然的神情,林棠不是不緊張。

她其實沒想這麼早就把一切都說出來。

可林如海明天就要見賈璉,沒準他會對賈璉許下什麼,比如他死後會將黛玉托付給榮國公府——林棠知道林如海並非病重將死,可他身體虛弱是顯而易見的, 誰知他會不會如原書一樣, 沒過幾個月就身染重病?

如果等兩家商議好, 再拿出這些, 她怕就晚了。

林棠手中的這一疊也並不是完整的前八十回。她把諸如第一章開頭、第五章這些涉及“命運”“太虛幻境”的都挑出去了。再私心把涉及“晴雯”的重要情節拿出去, 剩在她手裡的仍然有七十幾回。

看林如海似乎不那麼震驚了, 她上前兩步, 將這疊被她把頁碼邊角處都裁掉的紙呈在林如海麵前。

“伯父請看這個。”她說,“不知從哪天起,我真的記不清了,我心裡忽然就有了這麼一個故事。這幾年,我每日在心裡看這故事, 和妹妹學讀書認字,也是想或許有一日能把它寫下來,告訴什麼人。”

林如海雙手微顫著抬起,十分恭敬的接過紙頁,又小心放在案上。

看說辭似是奏效了,林棠越發要顯出不安,低聲說:“聽說伯父要接妹妹回來,我想正是個機會,或許能把這事告訴伯父。可誰知我獨自在屋裡這麼想的時候,手裡忽然有了這些東西。就好似老天知道我空口無憑,不能讓人信服,所以特來幫我似的。”

“這紙非天下所能造出來的,上頭的字跡小若蚊蠅,我從沒見過有誰能印刷出這麼小的字,還這麼清楚……”林棠說著,對現代工業化的社會非常懷念,語氣也更輕。

林如海林黛玉看這紙張光潔如玉,觸手碰之,質地結實不易折又如此柔軟,再看上麵字跡,其整齊劃一,精致仔細之處遠超於他們所見過的任何一本書!

多看幾眼,兩人才發覺,上麵的字非是從上到下,從右至左而印,乃是從左至右,再一行一行向下,許多字竟是缺少部分,或似經過簡化的,還有許多不大看得懂的符號幫助。

“難道這便是天書?”還沒看故事具體寫的是什麼,隻光看字跡,林如海已經相信這不是林棠故弄玄虛了。

林棠提醒林如海:“伯父,我覺得這裡麵的內容不大適合給妹妹看。”

林黛玉一驚:“姐姐……”

“我那時說過,就算妹妹怨我,恨我瞞著你,我也是應該的。”林棠不敢看林黛玉了。

林如海問:“棠丫頭,這裡麵寫的究竟是?”

“是賈史王薛的……衰敗消亡。”林棠儘量用最少的話把全書內容概括。

這話裡的信息量太大,林如海和林黛玉又是許久的愣怔。

“衰敗消亡,衰敗消亡……”再是天生的心多一竅,林黛玉終究還沒到十歲,不比林如海能穩得住,她後退幾步,幸而林棠扶住,才沒撞在哪裡。

“姐姐,你的意思是說,外祖家和史家、王家、薛家,將來都會?”

林棠把林黛玉扶在椅子上坐了,給她倒了一碗熱騰騰的牛乳塞在她手裡:“原本我以為天定之數不可更改,可如今的事已與這故事裡不同了。”

“本來還有半年到一年伯父才會把妹妹接回來,裡麵也並沒有林茜棠這個人。可如今妹妹提前了這麼多回來,伯父身上還無重病,說明天生之數也未必不能更改,端看人是怎麼做的。”林棠斟酌著說。

林黛玉忙問:“姐姐,你是說,在這故事裡,爹爹把我接回來的時候,已經真的病重將……”

林棠輕輕點頭。

“所以我覺得這個故事妹妹最好還是不要看。”她說,“伯父年高識廣,看過嶽家衰亡必能想出應對之法。但妹妹年紀尚幼,我怕妹妹驟然知道將來可能發生的事,移了性情,患得患失,便是我的罪過了。所以還請伯父看過後,若覺得適合妹妹知道什麼,再告知妹妹。”

“棠丫頭,你對玉兒如此儘心……”林如海的聲音格外沙啞。

林棠不敢應這話,低頭說:“如果不是知道了我是伯父的侄女,我並不敢現在就說出這些。神鬼之事惹人忌憚驚懼,我也怕一個不慎身首異處,再也沒有明日。”

她把私心明明白白的說出來,反讓林如海更加感慨,也信得更真。

看牆上掛著的時辰鐘已經指向晚上九點,林棠便道:“這故事內容甚多,還請伯父快些看,不然隻怕來不及看完。”

林如海心中仍是翻江倒海,麵上已大致冷靜下來。他想及林棠是問過他明日要見賈璉,才急著把這東西拿出來,便謹慎站在案前,開始看第一頁的內容。

不一樣的排版方式和被簡化過後的字讓林如海起來有些不適應。可沒過多久,這上麵的內容就讓他無暇顧忌彆的了。

把開頭“天塌地陷”“太虛幻境”等情節拿去,林如海一開始看到甄士隱故事,和尚道士要帶走甄家的三歲女兒,還以為是借甄家說林家。往下看,看到“賈雨村”的名姓,他便知這非是隱喻,而是真的故事。

甄士隱資助賈雨村,女兒走失,家中遭了火災,甄士隱離家跟了坡足道人去了,光這一節,就看得林如海連連哀歎。他思及林棠走失時林溫夫婦是何等的著急,又想到他同甄士隱林溫一樣隻有一個女兒,若知女兒被拐子拐走,不知受了多少苦楚,他又有和麵目去見賈敏!

再往下,賈雨村成了林黛玉的先生,又與冷子興議論甄賈兩家,又是林如海主動資助提攜賈雨村入京投奔賈政,都與當年事實一般無二。

林黛玉進了榮國公府,處處小心,步步留意,讓林如海心酸不已。

她外祖母還罷了,她兩個舅母,一個似不知俗禮,苦留林黛玉吃晚飯,若非林黛玉機巧善變,隻怕到榮國公府的頭一日就失了禮,另一個出身大族,竟也不大知禮,不說讓她家“魔王”遠著些林黛玉,倒讓林黛玉一個遠道而來的客人遠著他!

林如海問林黛玉:“玉兒,你當年第一日進榮國公府,你二舅母可對你說讓你遠著賈寶玉了?”

爹爹是如何知道的這事!難道竟是那故事裡寫的?

林黛玉見林如海不過看了幾頁,神色就變幻數次,再聽他如此問,心中多少思索,口中答了是。

既然此事為真,那餘下的事也必然是真的。

這麼想著,林如海接著就看到了賈寶玉摔玉,賈母安排林黛玉的住處,和賈寶玉隻隔了一扇碧紗櫥。林黛玉因賈寶玉摔玉之事驚惶到睡不著。

老天,老天!他隻讓玉兒帶奶娘和雪雁兩個人去,本是怕得力的乳母丫頭轄製了玉兒,讓嶽母不好安排人手,也讓玉兒融不進賈家,總覺得玉兒是客。誰知倒讓玉兒獨個在臥房裡哭,連個能寬慰的人都無,還得是賈寶玉的丫頭去寬她的心?

再往下看,林如海便看到薛蟠打死人,賈雨村媚上逢迎,胡亂判了案,不禁冷哼一聲。

林黛玉正時刻關注林如海的神色,手裡被林棠塞了點心都沒吃一口,忙問:“爹爹,你看到什麼了?”

林如海不答,問:“玉兒,薛家進京是什麼時候?”

“就在今年秋日,我想想……似乎是八月初五。”林黛玉說。

林如海為官近二十載,自然懂得若想在官場上走得更遠,必要適當的建立人脈,不可過於清高。

他乃上皇欽點的探花,得上皇看重,從翰林院編修到翰林院侍讀,因母親去世丁憂,起複後又為侍講學士,三年後外放,從浙江參政道升為山東按察使,便是新帝登基,將他調為兩淮巡鹽禦史,加都察院副都禦史。[注2]

按察使與都察院副都禦史同為正三品,不過兩淮巡鹽禦史不同於各省的按察布政,非是陛下親信不可擔任。他本以為是陛下也信重他,才將他調任此職。

他當日提攜賈雨村走嶽家的門路,已提前探明賈雨村的履曆,知道他雖有貪酷之弊,卻不失才乾正直,算個人才。敏兒離世,他與嶽家的聯係隻剩玉兒。若想讓嶽家一直儘心照顧玉兒,不能單憑情分,林家和賈家得有實際的利益糾葛才行。

所以他讓賈雨村與玉兒同行,一應打點費用都給他出了,隻是給嶽家送個人情,誰知賈雨村竟是這等的人。

但這也難怪賈雨村。誰叫賈雨村之官是二內兄從中出力,想必也是借了王家之勢。九省檢點王子騰位高權重,賈雨村曾掉下來過一回,自然要竭力往上攀爬。

算他識人不明。

林如海道:“玉兒,你帶棠兒先回去歇息罷。”

他有預感,這個“故事”裡還會有更多讓他心驚的事。

林黛玉不肯:“爹爹便不讓我知道,好歹讓我陪著。”

她說:“爹爹姐姐都覺得我小,要護著我,我明白。可爹爹身上本就不好,我不放心爹爹獨個熬夜。我去陪姐姐安歇,再回來陪爹爹罷。”

“我……”林棠一直在怕黛玉怪她恨她,現聽黛玉話裡並無怨她之意,便試探著說,“如果玉兒留在這兒,我也留下。隻要……伯父和妹妹願意。”

林如海看明白了林棠在擔心什麼,他道:“棠丫頭,你放心,今日之事,隻有你我和玉兒三個人知道,絕不會傳於第四人之耳。”

林黛玉也知此事的厲害,聽了忙道:“姐姐,我也可以發誓。”

其實林棠並不是太擔心林如海林黛玉把這事說出去,憑空“拿”出東西太過玄妙,不是親眼所見,說出去能有幾個人信?她是他們父女最親的親人了,她相信林黛玉的人品,也相信林如海對林黛玉的疼愛。

一個聰明人知曉“天機”“命運”後,不會吵嚷得全天下都知道。

但林如海和林黛玉這麼爽快的承諾,林棠還是覺得有一種由被信賴,被保護,被接納而產生的喜悅纏上她的心頭。

“玉兒也不會因你先前的隱瞞怪你。”林如海道,“你一向一心待她,她都知道。不讓她看這個,也是為了她好。”

“妹妹……”林棠不確定的看向林黛玉。

林黛玉雖然笑不出來,卻把手裡的茶杯、點心都放在幾上,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看著女兒和侄女這樣,林如海又欣慰,又更擔憂,他道:“玉兒,你還罷了,棠兒非我親女,再過兩日就十三歲,怎好整夜留在伯父屋內?你姐姐才認回來第一日,為父就把她交給你,你帶她去睡一晚,等到明日,我看完了這些,自有道理。”

林黛玉聽林如海說的是正理,再看林棠眼睛還腫得核桃一般,麵色是從未有過的憔悴,甚是讓人可憐。

她不免思及姐姐幼年被拐,受了多少苦楚,又為奴為婢,如今好容易找回身份,偏叔叔嬸子都已離世,再想到她不過喪母寄居外祖家中,有親人關懷,尚覺得心裡有多少委屈煩難,聽得父親病了接她回來,一路上多少擔驚受怕,便知她所受的委屈不足姐姐的幾中之一而已。

姐姐做丫頭的時候都儘力護著她,現在姐姐回來了,該是她護著姐姐,照顧姐姐了。

林黛玉這麼想著,拉著林棠的手站起來,對林如海一禮:“爹爹,我和姐姐這就走了。煩您把衛嬤嬤借我一晚上。”

林如海歎道:“去罷,去罷。”

林棠林黛玉出了書房後,林如海獨個在書房內,一晚上三四個時辰,就把半寸厚的紙頁翻過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