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攀附(1 / 2)

活了十六年,賈迎春對她的生身父親是什麼人早已心裡一清二楚。他貪財好色,貪慕虛榮,又喜好附庸風雅,身上卻沒什麼文人風骨,最愛做仗勢欺人,強搶人家字畫古董的事兒。

對老太太,他不算好兒子,並無多少孝順之心。對他們這些子女,他也不算好父親。

從前璉二哥和鳳姐姐管著家裡的事,老爺有事就找二哥,無事就當沒這個兒子。她和琮兒更是讓他一年半載也想不起來一回,偶然想著了,叫他們過去問幾句,不是嫌她不似三妹妹一般會說話有本事,就是嫌琮兒不似寶玉一樣,能得老太太的歡心。

那年鳳姐姐和寶玉忽然病了,到快不行的時候,連二叔都覺得沒希望了,老爺還忙前忙後各處找辦法。她看在眼裡,以為往日都是她錯怪了老爺,其實老爺心裡還是疼他們的。

可一輩子才有一次的上心,哪裡抵得過十年如一日的冷待?

賈迎春自知同是姨娘養的,她姨娘死得早,不比三妹妹的生母趙姨娘,雖然人人都說趙姨娘不曉事愛鬨騰,可有這麼個厲害的姨娘在,三妹妹人又出息,得老太太和二嬸子的喜歡,哪兒有人敢小看她?

她便不同,姨娘早早沒了,老爺不看重,太太也懶得管,沒人給她撐腰,她自己心裡也沒有底氣。天長日久,她便越來越不敢說話,不敢做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幸而老太太也疼她,把她接去養著,還有在二嬸子那邊住的幾年,都算清淨日子。

後來,大姐姐回來了,開始教她和三妹妹四妹妹各樣的道理,看她身邊的奶娘丫頭不好,便替她出頭,回稟給老太太,該教訓的教訓,該打發的打發,讓她使喚起人前所未有的順手起來。

大姐姐教她,她自己不立起來,彆人幫再多也無用。

她不想辜負大姐姐的一片苦心,壯著膽子開始學大姐姐和三妹妹行事,果然下人們待她愈發恭敬,連老太太和二嬸子也比往日多疼她些了。

大姐姐出閣之前,特求了老太太,讓她住在大姐姐住過的東廂房裡。說大姐姐出閣之後,家裡所有姐妹,她居長,就該她住。

老太太答應了。

她住到了榮慶堂正院的東廂房。

這裡以前住過寶玉、大姐姐,是她從來沒有想過她能住的地方。

年初鳳姐姐小產,不能理事。二嬸子讓大嫂子和三妹妹管家,鳳姐姐又提出讓她和四妹妹也去。

她也從沒想過她還能有管家的一天。

每日過去坐在議事的地方,她先還不敢開口。後來三妹妹和大侄女要定什麼事之前,都先問她的意思,她不得不學著去做決定。

三妹妹私下和她說:“二姐姐,管家的機會難得,還是二嫂子特提了你,你這樣如何對得起二嫂子?還有從前大姐姐在家推著你走,難道大姐姐不在家,你就不往前走了?你在自家都不敢說話,將來到了彆人家,就任由下人們糊弄你不成?”

她是做姐姐的,不能總讓妹妹替她操心,給她出頭才是。

賈迎春這麼想著,逼自己一日比一日更膽大,更能開口。沒過幾個月,榮國公府上下大小奴才都不再敢小看她半點兒。

她喜歡現在的她遠勝喜歡從前的她。

但誰知道好日子就這麼到了頭呢。

璉二哥在外娶了二房被發現,鳳姐姐和離走了,老太太忽然讓老爺和二叔分家,二嬸子、大嫂子、三妹妹、寶姐姐、琴妹妹、李大妹妹李二妹妹都走了。

老爺和太太當了家,家裡的大小事她再不敢管。她怕老爺,也怕太太,怕有一點兒半點兒的不是就會遭到訓斥責罵。

老太太這幾個月斷斷續續病著,她不想讓老太太再為她的事和老爺太太起爭執,所以在太太那裡受了委屈,隻要能過得去的,都不叫老太太知道。

她還住在老太太院子裡,不管在太太那兒怎麼樣,回來還是能和雲妹妹四妹妹邢大妹妹說笑,在自己屋裡也有一份清淨。

可她到了該出閣的年紀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沒有女孩兒家自己說願意還是不願意的餘地。祖父祖母能管,但若父母心意已決,有多少長輩願意為了孫輩的婚事和兒子翻臉?

若一家子真翻了臉,父母不肯在婚事上出麵,縱老太太給她尋著什麼好人家,她也享不著那個福氣。

聽著賈母一句一句把賈赦問得無言可答,賈迎春隻是在旁低頭,看著她今日過年穿的洋紅繡牡丹銀鼠皮裙和小指上戴的絞絲金鑲珍珠的戒指。

這一身是今日妹妹們一起給她打扮上的,人人都誇好看。

就當這幾年的好日子,是她一輩子所有的福氣都用儘了罷。

賈母正說到賈赦選女婿不精心,賈赦十分不服,說:“老太太才想著二丫頭的大事,我早想著了,老太太反怪我不上心?孫紹祖正在候缺題升,等他的官兒下來,就是又有世職,又有差事。大太太才剛說得對,二丫頭一過去就是四品誥命。而且孫家隻有他一人在家,二丫頭性子一向軟弱,這一去直接當家,隻用相夫教子,又省事、又省心,怎麼不算一門好親?就是咱們家也能多一個做官的女婿,本便是世交,如今互相照應,豈不兩全其美?”

他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又道:“孫家的事,兒子自會查明了來回老太太,還請老太太和二太太說,不必讓她操心了。”

賈母深知賈赦這是和她較上勁了。她心裡窩火,但為了賈迎春的前程,便勉強忍氣,說:“你若還認我這個娘,就聽我說幾句。”

這話認真說起來就嚴重了,賈赦忙道:“不過是兒女婚事,老太太何須動這麼大的氣?您說,兒子聽著就是。”

被賈赦這一堵,賈母心中一噎,險些說不出話。這時鴛鴦也顧不得在賈赦麵前避著了,忙給賈母順氣。

賈母連喝了好幾口茶,才覺得緩過來些,重重一歎,道:“你一向對我有不滿,行動要和我置氣,彆的事上就罷了,可不能拿孩子的大事這麼著。你說孫家在兵部候缺,等他補上了官兒,再怎麼著也是武官。咱們家就是軍中出身,還有那些親戚們,還缺他一家在軍中?你們父親在的時候,就想讓你們讀書,從科舉出身,方是讓家族綿延不絕之道。可惜東府裡敬大老爺無意做官,人也沒了。你是從你父親走後襲了爵位,就再不肯正經讀書。二老爺被賞了官兒,也不能去考了。再下麵一輩,珍兒璉兒兩個是不行了,寶玉琮兒幾個前程還難說。自家人不行,往外頭找女婿,你不找那些讀書進益的人家,卻還往世勳武將之家找,這成什麼?”

見賈赦無話,賈母越發要多說些:“今年便是大比之年,三四月春闈。本來元春出了宮,我想讓她等到今年選個人家,偏她等不得了,馮家也不錯,合該她的緣法在這裡。你平常自覺襲了爵位,比二老爺強,怎麼迎春是你的女兒,你給她找的這個人,倒比馮家不如這麼多?元春的女婿以後有三等將軍世職,孫紹祖隻有四品指揮,元春的女婿過年才十九,孫紹祖比他大九歲!你說說,這哪裡比得上?等到四月春闈完了,從落榜的舉子裡隨便找一個沒成婚的,都比這孫紹祖強!隻怕咱們家還搶不著呢。若搶著一個給迎春做女婿,以後琮兒考中,也好和他姐夫互相幫襯不是?”

這番話說得賈赦心底暗服。

但他想把賈迎春許給孫紹祖,其實……不隻是單純取中這個人,也不全是為了借孫家什麼光兒。

恰在去年分家之前,孫紹祖上京欲尋門路補官。因寧榮兩府勢大,其祖宗曾有不能了結的事,所以拜在門下。

兩家有過這段淵源,孫紹祖便求到賈赦身上,給了五千兩銀子權做各處周轉打點之用。[注1]

賈赦收了銀子,自留兩千,拿出三千兩,命賈璉去平安州尋直隸提督李信存,其祖、父也曾是寧榮二府門下,和史、王兩家也有舊。[注2]

偏直隸提督收了銀子,卻兩月沒有消息。

孫紹祖等不及,又催賈赦。賈赦無法,隻能再派賈璉去平安州。

直隸提督巡邊在外,不在平安州,賈璉直等了一個月,才等到人回來,上門求見。直隸提督卻不待賈璉說話,便命人仍把三千兩銀子拿出來,歎道:“不是我不儘心,實在是如今陛下嚴查這等賣官鬻爵的事。直隸就在天子腳下,我這裡不行,又往河南、山西兩地活動,要麼是沒缺兒,要麼是不敢接,實在是沒法子了。這三千兩銀子煩帶回去,替我同赦老爺說一句,是我無能。”

三千兩銀子是拿來求人辦事的,即便事兒不成,也沒有再收回去的理。

怕事兒辦不好,難回去見賈赦,賈璉又在平安州纏了直隸提督數日,好容易讓他鬆口,說再打聽打聽,等等消息,才往京裡回來。

賈璉如此這般回了話,賈赦也無甚法,隻得罵了賈璉一回無用,又在孫紹祖處暫敷衍著,說開春便有消息。

可孫紹祖已求到他頭上四個多月,彆說準信兒了,連五成把握都無,讓賈赦著實覺得沒麵子。他現在不缺錢,孫紹祖給的五千銀子好還,可已經花了三千兩去辦事,難道要他被人求著,還要倒賠錢出去?五千兩銀子說少不少,可以買好幾幅名家字畫了。

賈赦不願意拿出錢,又不想讓孫紹祖說他沒本事,說賈家已經沒落,那在各處都沒麵子了。

知道孫紹祖還無家室,思及賈迎春正是當嫁之年,他便想若和孫家結親,孫紹祖做了女婿,還會和他這老丈人要錢?自然也不計較他沒辦成事。

他再一想,寧榮兩府和王家鬨翻了,王子騰現是兵部尚書,沒準直隸提督不是真辦不成事,而是看在王子騰份上,不想替賈家辦事,所以拿話敷衍。他心裡便更恨王家,連帶更不喜二房賈政王夫人。賈母從前一味偏疼二房,讓他對賈母也意見頗多。

是以賈赦雖覺賈母有理,也不肯低頭,反而拿話刺賈母,笑道:“老太太話說得有理,想的也不錯。可咱們家又不是沒找過科舉出身的女婿。敏妹妹的丈夫不是正在戶部做侍郎,深得聖寵?那又有什麼用。敏妹妹去了沒幾年,他就和咱家離了心,把甄家弄敗了,又攀上承恩公府,另撿高枝兒飛了。林家一個伯爺兩個侍郎一個縣君,咱們家現在是半點兒光沾不上。老太太有涵養,又大度,不在意女婿這樣。我比不上老太太,若迎春的女婿來這一出,我隻怕就慪死了。出息的舉子老太太還是給三丫頭四丫頭留著罷,二丫頭去孫家很好。”

賈敏先她而去,讓她白發人送黑發人,離世之前還沒能見上一麵,本就是賈母心中最過不去的一件事。林家和賈家分道揚鑣,雖是無可奈何,但賈母心中也難免怨過林如海狠心無情。

賈赦這些話,戳中的都是她心中最痛的地方。

賈母年高之人,本便在病中未大愈,今日又熬得晚,又見了二房的孫輩們和重孫子,心裡酸楚還未過去,又為賈迎春的事已和賈赦爭執了半日。她苦口婆心的勸,換來的是賈赦毫不領情,恩將仇報。

大怒大悲之下,賈母無力再和賈赦爭論,隻捶著胸口,放聲大哭起來。

賈赦話出口也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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