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50章 魔物(1 / 2)

() 今夜的孟府格外的安靜。

孟家雖然有錢,但府上主人少, 孟雲夫婦也都不是窮儘極奢的人, 府上下人並不算多,又兼之孟夫人體貼, 今晨發了筆錢給府上的人,上至管事下至粗使小廝, 讓大家回家去歇息兩日。

下人們感激地走了一大半, 隻剩下幾個本就孤苦伶仃無處可去的, 孟夫人也和顏悅色地讓他們出去找樂子戲耍了。

於是府上就隻剩下孟雲夫婦兩人了。

孟夫人也不知是用了什麼理由, 將孟雲哄得一同在花園小涼亭裡小酌。

孟雲有點擔心:“你的病才剛好,今夜風有點涼, 不如我們回屋裡去吧。”

孟夫人今夜是特意梳妝打扮過的,螺黛描眉胭脂微粉,玉釵耳墜, 腕間帶著玉鐲, 整個人瞧著很是明豔。聽得孟雲的話, 她微微一笑, 沒有說話,隻輕搖了搖頭。

孟雲看著她, 恍惚間仿佛回到了幾年前初見的時刻, 他有些懷念,唇邊不自覺露出一點真心的笑容來:“時光待卿不薄,卿卿仍如當年風采。”

孟夫人微笑道:“當年孟郎許我描眉束簪長相守,一轉眼, 又是許多年了。”

孟雲愣了一瞬,描眉束簪?

他何時同孟夫人說過這些情話了?

孟雲絞儘腦汁想了想,沒想起來,隻以為是自己忘了。不過孟夫人是從來沒騙過他的,他為自己的遺忘而感到慚愧,連忙端起酒杯,掩飾性地笑道:“是啊,也是好幾年了,來,與卿飲一杯。”

他與孟夫人碰了碰酒杯,一仰頭,乾淨利落地一飲而儘。

孟夫人眼神幽幽地看著他喝完,才抬手將酒杯抵在唇邊,以袖略掩,微微仰頭,也將酒喝完了。

孟雲把玩著酒杯,品味了一下餘味,意猶未儘:“這酒以前未曾喝過,倒是滋味不錯。”

酒杯被輕輕放置在小幾上,發出輕微的碰撞聲,孟夫人輕聲道:“不過是普通的酒。”纖手將旁邊一卷畫軸取了過來,遞給孟雲:“我請人畫了幅畫,孟郎且看看,可還能入眼。”

孟雲並沒有接過畫軸,隻覆上她的手,握著她的手一塊兒將畫軸打開。

那是一副閨房場景,畫裡的孟雲正微微彎腰,替孟夫人描眉,梳妝桌擺著一對玉簪,一對玉墜耳環,還有若乾飾物,精致又漂亮。

而孟夫人正溫柔含笑,一雙明眸凝著孟雲,看著他笨拙地捏著一支螺子黛,手足無措地替她畫眉。

畫皮妖不虧是以“畫”立足於世間的妖,這畫畫得栩栩如生,孟雲隻看著,都仿佛身臨其境,不知不覺就鬆開了孟夫人的手,喃喃了聲“卿卿”,便伸手去觸碰畫裡的孟夫人。

他的指尖碰到了畫卷,那畫卷陡然一亮,畫麵如水麵波瀾湧動,蕩起一圈圈的漣漪,將他整個人往裡拽!

然而孟雲神色恍惚,絲毫沒有發現這詭異的景象,他像是不清醒的旅人,正踩入泥沼而不自知,眼底有一點兒癡迷:“卿卿真好看……我來替卿卿描眉……”

孟夫人手一鬆,那畫卷也不掉落,就這般漂浮在兩人麵前,將孟雲半隻手臂都吞進去了。

孟夫人看著畫裡神色專注的孟雲,又看了看畫外恍惚失神的孟雲,眼底有一點兒濕潤,水光中隱約浮動著一點兒絕望,片刻後終於是朝著畫重新抬起了手。

她將要碰著那畫卷的時候,一道劍氣倏地刺來,刺啦一下便毫不留情地將那畫卷從中間剖分開來——也將畫裡的孟雲和孟夫人一分為二了。

畫卷上的光芒陡然消散,一切恢複平靜,急急往下掉。

孟夫人神色大變,厲聲喝問:“誰!”

那畫卷將孟雲半截手臂又吐出來了,孟雲被無形的力量一拉一鬆,一個踉蹌,險些兒一頭撞在亭柱上。

孟雲清醒過來,不過他還來不及茫然發生了什麼,就看見孟夫人臉色瞬間蒼白,連胭脂都掩不住她的憔悴,唇微微一張,就噴出一口血來!

“卿卿!”方才一個踉蹌,讓他離孟夫人有兩步遠,見孟夫人突然吐血委頓在地,孟雲不及細想,立刻就要過去將人抱起來:“你這是怎麼了?”

“她這是要殺你!”

沈知弦踏風而來,扯住孟雲一截衣袖,將他往身後一甩,長劍點地,目光灼灼地看著孟夫人:“孟夫人戕害無數生靈,偷得這幾年光陰,也該滿足了吧?”

孟雲被他用力一甩,暈頭轉向,被緊隨而來的晏瑾略略一扶,他站穩之後才看清兩人樣貌,登時又驚又疑:“你們怎麼進來的?你們這是要做什麼?”

他看見孟夫人唇邊的血跡,心裡著急,又要衝過去,沈知弦頭也不回:“攔住他。”

晏瑾長劍一伸,雖未拔劍出鞘,但那氣勢也震得孟雲心頭一慌,腳步一頓。

方才畫卷掉落時,恰好打翻了酒壺和小火爐,那小火爐是溫酒用的,炭火正燒著,此時被打翻就灑了出來。繪著孟雲的那半張畫卷浸濕了酒,碰著了炭火,立時便燃燒起來。

火光明滅中,孟夫人的臉色越發蒼白了,她怔怔然地看著畫裡的孟雲消失在火光中,眼底的淚終於忍不住了,一滴滴落下來,淚珠砸落在地,仿佛玉珠碎成一片。

“沒了,全沒了……”她哽咽著,一手撐在案幾上,艱難地傾身過去,要去夠那畫卷,但她沒有力氣了,指尖與那畫卷不過咫尺,卻始終夠不著,反倒是小火花濺在她手背上,將她白皙的肌膚燙出來許多傷痕。

淚水盈盈中,她絕望地朝孟雲望過去,再張口時竟是淒婉的唱腔:“描眉束簪兩恩愛,應許長相守……郎啊……”

她渾身戰栗著:“莫負卿卿心啊……”

她的聲音淒厲,孟雲被她這一嗓子喊得瘮得慌,一時居然有點怕,猶豫了一下,才試探性地往前一步:“怎麼了這是?”

孟夫人像是已經聽不見他說話了,一聲聲重複地唱著那夜裡小畫眉鳥唱過的曲調,一模一樣。

畫卷灰燼被風吹散得到處都是,孟夫人看著灰燼,聲音漸漸低了。有許多畫麵一幕幕從她眼前飄過,有這些年的,有很多很多年前的。

很多很多年前,她還隻是一隻剛能修成人身的小畫眉,被畫舫裡一個唱戲的姑娘養著,日日夜夜聽著姑娘唱曲兒,竟也學了兩嗓子。

她剛能修成人身,對一切都很好奇。不過她也知道自己和普通人不一樣,不能隨意化形的,她隻有等那姑娘出門時才能悄悄變成人活動活動。

某日她趁著姑娘不在時,又變成了人。身上的羽毛仿著平日所見的姑娘們,變幻成一條漂亮的裙子。

今天外頭很熱鬨,姑娘一大早出門去,眼下傍晚了都還未曾回來,小畫眉無聊透了,悄悄地也推門出去了。

隻要不是特彆奇形怪狀的妖怪,幻化出來的人形就不會太醜,小畫眉還是小鳥兒時就長得很漂亮,幻化成人形就更是好看,渾身透著靈氣,眼底懵懂更是讓人見了不由自主地心生憐惜。

她到底還是怕人,躲躲閃閃的,躲在角落裡好奇地看著這一切,誰知一位公子哥恰巧喝得微醺走過來,她躲避不及,與那公子哥撞了個正著。

公子哥看見這位又怕又窘的漂亮姑娘,頓住了腳步,也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突然開了竅,一個激靈就脫口而出:“疑似仙人來,嬌妍好顏色。”

若是彆的姑娘,此時隻會暗笑他平仄不通韻腳不同,但偏生他遇著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畫眉,小畫眉懵懵懂懂地看著他,除了聽明白對方是在誇她好看,彆的什麼都沒聽懂。

當畫眉鳥兒時被誇了許多次,當人身時還是第一次。小畫眉很高興,立刻就對這位公子哥產生了極大的好感,不過她很快就看見養畫眉的那位姑娘婷婷嫋娜地往房間裡去了。

她心下一慌,顧不得許多,提起裙擺轉身就跑。

公子哥顯然是從沒在畫舫裡見過這樣膽小的姑娘,愣了一下,看著她快跑遠了才喊了一嗓子:“還未請教姑娘芳名,我名孟雲,不知明日——”

小畫眉已經徹底跑不見影了,公子哥聲音頓住,半晌搖著頭失笑,醉意湧上頭,他站了一會,也便回家去了。

往後種種事,就仿佛是水到渠成般的流暢。

小畫眉變回鳥兒之後都仍舊惦記著那位公子哥,她耳朵很靈,那天也聽見了公子哥的名字,也聽到了他說“明日”,她在鳥籠子裡蹦來蹦去,每天都期盼著姑娘早些出門去,她好再變作人形去見孟雲。

並沒有人發現一隻畫眉鳥兒的異常,而孟雲也一直以為她是畫舫裡新來的姑娘,他在花叢裡流連慣了,對著小畫眉,嘴上也沒個把門的,喝得醉時什麼話都說。

可他平日裡見的姑娘都久經風月,懂得誰是真心誰是假意,對他玩笑話是從不在意,小畫眉卻不同,小畫眉將他酒至酣時每一句話都當真了。

感情這種事,總是來得很突然,無法控製。小畫眉是在某天孟雲笑容滿麵地說他要成親了的時候,才恍然發現自己的心思變了。

與外界接觸越多,小畫眉就懂得越多,特彆是在畫舫這種地方,該懂的不該懂的,她全都知道了。小畫眉小心翼翼地問:“可以不成親嗎?”

為了她,可以不成親嗎?

後麵這句話她沒能問出口,因為孟雲很快就回答了她:“日子已經定下了,最近正忙裡忙外的,我也不能每日來這兒了。卿卿,你且在這好好的,若是缺銀子使,派人去孟府裡找我說一聲便是。”

畫眉兒抿了抿唇,她瞧見了孟雲眼裡不容置喙的堅定,心知光憑自己的勸說,是沒法讓孟雲回心轉意的。

以前孟雲就曾和她說過,想取一位知書達理的賢妻。她見孟雲每日隻愛流連花叢,還以為他是開玩笑,可誰知……

她悶悶地應了聲好,目送著孟雲匆匆忙忙地離開,眼底掠過一絲遲疑。

沉寂了兩天之後,小畫眉到底是下定了決心,離開了畫舫。

小畫眉鬨了許久。

從孟雲那兒,鬨去了他未婚妻那兒,鬨得頗為轟動,最後差點到了無法收場的地步。

正經人家哪裡看得上畫舫裡出來的姑娘,幾方壓力之下,孟雲不得不當著眾人的麵厲聲斥責小畫眉,讓她死心。

小畫眉忍著淚,看著孟雲頭也不回地離開,看著孟雲最終成親,為另一個女人描眉束簪,心如刀絞,最後險些兒誤入歧途。

之所以沒能誤到最後,是因為在她即將動手的前一刻,不死城的來人將她帶走了。

“彆再這塵世間徘徊了,與我同歸不死城吧。在那裡,你會很快樂的。”

“快樂嗎……”百年前的小畫眉怔怔問,“我如今所有快樂,都隻前係於那一人身上,不死城……那裡真的會有我的快樂嗎?”

“快樂嗎……”百年後的孟夫人喃喃,“都是假的……我從不死城逃出來了,我找到了他的轉世,為了讓我有個能見人的身份,我甚至不惜造了這麼多罪孽……”

她身上有不死城的印記,隻要她還是妖一日,不死城就能循著印記找到她。為了離開不死城,她不惜舍棄漫長生命,隻換的幾年光陰,為了擺脫妖身,她不惜與魔物做交易,那魔物將她原身鎮壓著,她則為那魔物尋找食物。

她這些年手裡染了多少罪孽,數都數不清,她終於將自己塑造成了孟雲最期望的賢妻形象,終於如願以償地與這一世的孟雲成了親,成了他的枕邊人……

可她仍舊無法滿足,無法快樂。

曾經她希望能嫁給孟雲,如今她希望孟雲能徹底屬於她。

“為什麼總是去那些地方……你一直都這樣。”孟夫人終於拽住了剩下的那半卷畫卷,那畫裡的女子也被火光燎沒了半個身子,孟夫人緊緊地拽著畫卷,痛苦難過又絕望,“與我一起到畫裡去不好嗎?那裡隻有我們兩個人,永世安寧,再不會分開……”

雖然摒棄了妖身,但孟夫人還是能感受到畫舫裡那位桃花兒不是常人,她的畫裡有莫名的力量,所以孟夫人才會去求畫,求得畫了,再配上在不死城學到的東西,將兩人一同困在畫裡並不是難事,可惜……半路殺出來個絆腳石,功虧一簣,將這一切都毀了。

孟夫人發出淒厲嘶啞的喊聲,那半張畫卷陡然發亮,一團光芒將她整個人籠罩了起來,孟夫人身形逐漸縮小,最後被吞沒入畫裡。

孟雲從震驚中回神,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到底是幾年夫妻,情誼不淺,他暫時拋卻了恐懼,不顧沈知弦兩人的阻攔,撲過去要撿那半張畫。

可那半張畫已經燃燒起來了,一團小小的鳥影不知從何處飛來,一同沒入火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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