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1 / 2)

若放以前,有人對薑瑤說,將來有一天她會對某人下跪,她必定要“呸”他一聲,白日做夢。

她堂堂薑大小姐,怎麼會給人下跪。

可現下形勢比人強。

節操好像也就突然可有可無了。

她伏在地麵,乾脆了當地承認了:“國公爺,您說的這些,我都認。”

何況,在薑瑤看來,原身也確實…是這麼個人。

海王。

跋扈。

驕縱,還沒眼色。

有什麼好辯解的。

很顯然,薑瑤的反應,完全出乎梁國公的意料。

“哦?你都認了,就沒什麼想說的?”

“錯犯了,自然要認。”

薑瑤頭低低的,她聲音柔細,卻自帶著股任誰都無法錯辨的堅定,還不等梁國公阻止,就對著國公爺的方向,“砰砰砰”磕了三下響頭。

這三下每一下都很實,再起身時,那慘白的額上,便有了一點血的印子。

梁國公一驚之下,原本要出口的話都給咽了回去。

隻覺得眼前的薑瑤,仿佛換了個人似的。

放從前,這可是一個皮都沒破的口子,都叫著嚷著要請太醫的人。

薑瑤哪裡知道國公爺那點驚疑,隻心裡哀歎著如今她這節操是一點兒都不剩了,麵上卻還是那帶著堅毅的楚楚:

“國公爺,您知道的,我自小生活在宛城,宛城貧弱,什麼都沒有,可長安,是這世上最鼎盛繁華之處,初來長安,我便眼花繚亂…”

小娘子臉頰相應地泛上了一層紅,似是對著人承認這些,令她羞愧,長長的睫毛垂下去,如顫抖的蝶翼,“…富貴迷人眼,加上國公爺對我太好了,幾乎予取予求,我便以為、便以為…”

她捂住臉,臉頰透紅似血:“便以為,這世上無我不能為之事,無阿我不能得之人。”

“所以,才輕狂枉縱,做下這許多錯事,連三位郎君…”她聲音輕輕,仿佛當真悔過了似的,隻道,“那日之後,我驚懼發燒,渾渾噩噩裡,仿佛險死一遭,夢中種種皆是我未來可能境遇,再醒來時,隻覺已再世為人,過去種種皆如幻夢。”

“夢?”

在這之前,梁國公都沒打斷薑瑤的話,此時聽她說起,麵色卻有微微的變化。

有變化好啊。

沒變化,那才是鐵板一塊,翹不動。

薑瑤從來知道,撒謊當三分假,七分真。

何況她今日所說,大部分都真,隻隱瞞了她穿來的事實而已。

她重新伏下地去:“雖隻是夢,但那夢十分真切,種種細節,便仿佛是有人在冥冥之中告知於我,阿瑤,莫要任性了,否則,你必遭殃。”

她眼淚簌簌流下:“國公爺,阿瑤錯了,阿瑤還年輕,不想死啊。”

梁國公沒說話了。

今日薑瑤要是說什麼“為國公府著想、或害怕拖累國公府”等微言大義,他是半個字都不會信的。

畢竟經過兩個月的相處,薑瑤什麼性子,梁國公再清楚不過,這實是個被人寵壞了的、驕橫又跋扈的小娘子,半點都不會為人著想。

可此時她殷殷對著他說,是怕了,不想死,他倒有幾分相信。

何況,那句冥冥之中……

梁國公不知想起什麼,神色微微有所動容,看著地上女子,良久沒開口。

過了會,卻聽見底下傳來一陣低低的仿佛憋久不欲人知的嗚咽聲。

那嗚咽聲斷斷續續,令人聽了神傷。

這讓梁國公突然想起十多年前大雪封山的那個夜晚。

薑奎也是這樣嗚咽著將他從死人坑裡挖了出來,一個年紀不大的小夥頭兵,竟然就這樣背著他在半人高的雪地裡跋涉了大半夜,為此還廢了一條腿…

梁國公神情軟和了下來。

他沒去質疑薑瑤的話,隻是叫她:“你抬起頭來。”

薑瑤這才抬起頭來。

她一張臉並無從前的氣色,略顯黯淡,眼淚靜默地在那張臉上肆意流淌,額頭的血印與人中那一點殷紅更顯得她狼狽,可梁國公卻沒從前的厭煩。

沒了那輕狂浮躁的相兒,麵前的人隻讓人覺得乾淨。

那撲簌簌落下的眼淚,將她那往日裡那滿是張張狂的眼睛衝刷得乾淨、柔軟。

那是一雙嬰兒般的眼睛。

這讓梁國公很想再信她一次。

他問了最後一句:“你當真知錯了?”

薑瑤卻當他還在疑惑,“國公爺若不信——”

說著,她也不知從哪兒拿出一柄小刀來,不待梁國公阻止,對著自己那披散的長發一裁——

肩後一綹發,就這樣被裁了下來。

“胡鬨!”

梁國公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他“噔噔噔”跑到她身邊,半點沒想到,薑瑤會行此衝動之事,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怎能輕易毀損之?

他指著跪在那的薑瑤,跳腳:“你啊,你啊,你一個小娘子,怎能,怎能將頭發割了呢!”

薑瑤卻半點沒受動搖般,一張小臉滿是堅毅,雙手呈著那發絲,眼眶微微紅:“阿瑤之決心,便如此斷發。”

“此後阿瑤一定努力改好,儘量不做讓國公爺、夫人,還有三位哥哥傷心之事。”

她這一番行事,梁國公哪裡還有不信得的?

何況薑瑤這般,與往日那隻會靠大哭大喊來達成目的的行事完全不同,簡直如脫胎換骨一番。

國公爺忙扶了她起來:“好,好,阿瑤,你有此決心便好。你父親泉下有知,也當為你開心。”

這話一出,薑瑤眼淚又忍不住,撲簌簌落下。

她擦著臉,仿佛又哭又笑般:“那國公爺不送我去寺廟了?我可以留在國公府了?”

等得了梁國公首肯,那張臉渾如被點亮一般,煥發著光彩,可也說不出話,隻嗚嗚捂著眼睛哭。

看得梁國公是又欣慰,又難受。

他道:“你現下就安心住在國公府,沒人敢為難你。”

薑瑤垂下的嘴角,翹了起來。

過了會,擦擦眼淚,對著對方,情真意切地說了句:“國公爺,您是個好人”。

這下,兩廂望著對方,都覺滿意起來。

國公爺是覺得孺子可教,經一塹長一智,往後總還會越變越好的。

薑瑤是覺得,今日百般綢繆,連膝下的黃金都舍了,這一重重認罪求饒裁發,總算將結局扭轉了。至於往後的問題,再往後解決。

之後,薑瑤就幫著梁國公,將地上奏章整理到桌上,梁國公還讓她把那些香囊、絲帕、信件等物收起來,自行處理了。

“那些人…要不要緊?”薑瑤頓了頓臉露擔心。

梁國公好笑:“現下知道擔心了?放心,國公府既然能拿這些來,首尾自然處理乾淨了。放心,那些人不敢對外說。”

薑瑤一邊咋舌於國公府的權勢,一邊果真尋了個布包將所有東西拎了,正要出去,卻聽後麵梁國公躊躇著又叫住她。

轉過頭,卻見梁國公走到她麵前,從懷裡掏出個黑金令牌來。

令牌上標了個“梁”字——

薑瑤記得,在書中,這是代表梁國公的令牌。

有這令牌,能調動梁國公在京中的一部分資源。

薑瑤臉上的笑僵了下。

梁國公卻將那令牌往她手裡塞:“阿瑤,再有十日,伯父將啟程去劍南。屆時你若有事無法解決,可自去府外的漱玉齋找鐘掌櫃,拿著這令牌,他會想辦法幫你。”

她沒說話,梁國公卻還在繼續。

他生得粗蠻,平日裡那雙銅鈴眼瞪起人來時十分凶狠,可此時對著薑瑤,卻有著十二分的柔軟。

他溫聲道:“阿瑤,莫要害怕,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隻是,這世上多愚人,便是你在努力改,他們也還會拿舊日眼光譏笑你,嘲諷你。你莫要氣餒,終有一日,會有人看到你的好,幫助於你、期待於你。”

“阿瑤,伯父隻盼著你日日好,歲歲安安。”

薑瑤沒吭聲。

長長的睫毛柔軟地耷拉在那黯淡的皮子上,任誰也瞧不出那一刻,她心裡在想什麼,下一秒,卻如常露出個笑,唇角也上翹,清脆地說了句:“嗯!謝謝伯父!”

梁國公愛憐地摸摸她腦袋:“去吧。”

薑瑤這才帶了幾分歡快,蹦蹦跳跳出門。

等一出門,臉上的笑就消失了。

她看著手上那一包東西,和那令牌,嗤的笑了聲,那笑也不知在笑誰,過了會,才重新露出個標準的笑,對迎上來的婢女道:“回去吧。”

兩人回了秋桐院。

秋桐院內,一片冷清。

另外個穩重些的婢女不知去了哪兒,隻有幾個小丫鬟在廊下說笑,見她們過來,也隻懶懶地打了聲招呼。

薑瑤也不在意,打發了那個叫青雀的婢女出去,自個兒在桌邊發呆。

今日這一番,明明達成了留在國公府的目的。

可不知為什麼,總有種…重重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