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新人(1 / 2)

嚴墨戟腳步一頓。

房內響起一個有些怯生生的聲音:“娘, 我真的讀不下去……你和爹這麼辛苦, 我像嚴哥一樣, 賺錢不好嗎?”

“你還想跟東家比!”張大娘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怒氣,“東家有本事, 白手起家能把鋪子做大, 你有那能耐嗎?我和你爹辛辛苦苦送你去夫子學堂念書, 你竟然、竟然……”

——聽起來像是張大娘和她兒子有了矛盾?

嚴墨戟想了想,還是敲了敲門。

屋內聲音戛然而止,不多時, 大門打開, 張家大叔愁苦的老臉出現在門後。他手裡拿著一杆煙槍,一看是嚴墨戟, 有些意外,多少露出了個笑模樣:“原來是嚴郎君……快請進。”

嚴墨戟進了屋, 看到張大娘頭發有些淩亂, 坐在塌上用袖子抹著眼淚;張大叔領嚴墨戟進來之後,就蹲在門口繼續抽著旱煙;而張三郎怯生生地站在一邊,一臉無措。

地上還潑灑了一地白白的湯汁軟塊,聞起來像是豆花。

張大娘見嚴墨戟進來了, 稍稍收起了情緒, 勉強一笑,攏了攏頭發:“叫東家見笑了……”

嚴墨戟擺擺手,把手裡帶的鹵貨遞給張大叔,笑道:“大老遠就聽見你們母子吵架, 出什麼事了?”

許是在心裡憋了太久,張大娘猶豫了一下,麵對年輕卻極為可靠的嚴墨戟,終於還是按捺不住,竹筒倒豆子一般傾訴了起來。

和嚴墨戟在門外聽到的差不多,張三郎前些日子忽然回家來,說是不想去學堂念書了,張大娘問他他也隻說自己沒那個天分,不如回家乾活。

這可把張大娘氣壞了,她大半輩子的心思都放在了供養這個兒子念書上,指望著張三郎能夠考取功名、光耀門楣,哪想到童生考試近在咫尺了,卻迎來了當頭一棒呢?

張大娘堅決反對,張三郎性子內向,也就沒敢再提,隻是不像以往那般勤奮;今兒個張三郎下學路上主動買了些張大娘愛吃的豆花回來,張大娘還道是這孩子終於想通了,沒想到一開口又是說他不想讀書了。

母子倆因此爆發了爭吵。

嚴墨戟聽了前因後果,看向了張三郎:“三郎,能不能跟嚴哥說說,為啥不想念書了?”

嚴墨戟從前來張大娘家,也見過幾次這張三郎。張三郎年紀和原身差不多,隻是在學堂久了,一股不沾世事的書卷氣,人倒是老實聽話。

張三郎猶豫了下,才低下頭,低聲道:“我不是那塊料子……夫子教的東西我學起來總比其他人慢上許多,上次童試也沒考過……”

說到最後,隱隱已經有了些哭腔。

嚴墨戟仔細看了看張三郎臉上的神情,心裡了然:這孩子怕是壓力太大、考前焦慮了。

嚴墨戟前世兒時,家中窮困,父母也是拚儘全力供養他念書。想著自己要努力學習,他壓力也特彆大,經常用力過猛,感覺題都不會做,辜負了父母的期待,偶爾也會想不如乾脆回家跟父親一起乾苦力補貼家用。

有一次因為些許錢財問題,家裡被幾個惡毒親戚鬨過之後,他鼓足勇氣跟媽媽說“不想讀書了”之後,媽媽燒柴的動作一頓,沒有訓斥他,隻淡淡地說了一句“不想上學,那就跟我乾活吧”。

接下來一個月,年少的他就跟在媽媽身邊乾活——說是乾活,其實主要就是撿柴做飯,更細致的活他也做不好。

他本想跟爸爸一起去出大力,被媽媽阻止了:“你想休息一下,媽沒意見,隻是你長個子的年紀,跟你爸一樣乾活,身子要垮掉的。”

這一個月時間裡,媽媽沒有對他說什麼重話,隻教著他在家做菜、煮飯、攤煎餅……就在這期間他發現了自己對食物的超絕記憶力,很快就把媽媽會的廚藝都學會了。

休息了一個月,媽媽才跟他正式談了心:“媽知道你是覺得拖累了家裡,所以才想輟學的,也知道你在學校裡壓力很大——媽和你爸對你沒什麼大期望,隻想你好好的,將來安安穩穩的就夠了。你到底要不要讀書,自己考慮清楚。”

最後嚴墨戟還是重新回到了學校。

一根弦崩得太緊,早晚會拉斷。嚴墨戟至今都在慶幸,他的媽媽讓他把那根名為責任的弦放鬆了一些,他才能重新收拾心情和動力,再次努力。

如今看著與當初自己幾乎如出一轍的張三郎,嚴墨戟心裡油然而生一絲同理心,轉頭看向了張大娘:“張大娘,三郎既然覺得壓力太大,不如你就順遂了他的心思吧。”

張大娘本以為嚴墨戟會幫她勸服兒子,沒想到嚴墨戟竟然反過來勸自己,不由得臉色一急:“東家……”

嚴墨戟比劃了一個稍等的動作,笑著道:“莫急,大娘,我的建議是讓三郎到什錦食來做些日子的工,一方麵三郎壓力大,硬逼也適得其反,不如讓三郎做做彆的,再看三郎能不能回心轉意;另一方麵,咱們什錦食裡,識字的人也有不少,讓李四他們考校三郎的學問,省得日子久了學的東西都忘了。”

然後他轉過頭對張三郎道:“三郎,你想做工賺錢,就來什錦食做些時日,體會一下賺錢的辛苦——可未必比上學輕鬆多少呢。”

張大娘愣了下,下意識看向了張三郎,猶豫了半晌,想著若是讓三郎受點累,也許三郎就願意回學堂讀書了,才有些不甘不願地點點頭:“若是三郎樂意,那可以試試。”

張三郎等了這許久才等來娘親的些許讓步,頓時眼前一亮,連連點頭:“我願意,多謝娘!多謝嚴哥!”

嚴墨戟笑道:“你可彆謝我,在什錦食做工可累了,我可不會因為你是大娘的兒子就讓你輕鬆混日子,到時候不要偷偷罵我就好。”

張三郎有些羞赧:“不會,不會。”

勉強打達成了和解,張大娘收拾了一下心情,擦了擦眼角,有些感激地對嚴墨戟道:“多謝東家為三郎操心了,三郎的工錢就從我的工錢裡扣吧。”

“三郎工錢還是照發,哪能白白用三郎做工呢。”嚴墨戟笑著擺擺手,阻止了張大娘進一步的客氣,“放心吧,我心裡有數,三郎出多少力我就給多少錢,不會讓你們占便宜的。”

張大娘有些不好意思,趕緊拿了掃把來打掃地麵:“東家你先坐下……三郎快去給東家燒水!”

嚴墨戟笑道:“不用麻煩了,我馬上就得回去了……下次大娘可不要隨便潑豆花了,這豆花聞著就香,我都覺得可惜了。”

張三郎紅著臉端了水過來,順口答道:“這是孫家的豆花,可香呢,嚴哥你也可以去嘗一嘗。”

嚴墨戟想了想,謹慎地問:“是鹹的吧?”

張三郎加入什錦食,大多數人都對新加的苦力表示了熱烈歡迎。

除了李四。

李四皺著眉,看著站在一邊局促不安的張三郎,歎了口氣,轉頭看向了嚴墨戟:“東家,你讓我帶他……帶他乾什麼啊?”

“煮麵,算賬,給你打下手,乾啥都行。”嚴墨戟一邊打著蛋液,一邊回答道,“你這不是最忙嗎?讓三郎給你打下手,你看看能教他乾什麼就教一點。”

嚴墨戟在張家說的話可不是客氣,既然給張三郎發工錢,他可沒打算白放著這個苦力不用。

——就當這小子來勤工儉學吧!

嚴墨戟毫無壓榨未成年人的負罪心,把張三郎丟給李四,就快樂地回去自己的小廚房去了。

他現在正在製作蛋撻。

雖然鎮上吃食口味偏鹹,但是人類本質上都有對甜這種口味的追求。之前的戚風蛋糕剛一推出,立刻就受到了顧客們的熱烈追捧,錢平每天花幾個時辰做出來的戚風蛋糕,轉眼就會被瘋搶一空。

嚴墨戟打算趁熱打鐵再推出幾款西式甜點。

說來奇怪,這個鎮上好像不太流行奶製品,嚴墨戟找了許久也隻找到一兩家賣奶製品的店,生意還不怎麼樣;偏偏西式甜點裡牛奶一般都是必需品。

不得已嚴墨戟求助了紀母,紀母回家跟紀父提了一嘴,紀父從此之後每次下村,都會帶幾罐鎮外村子裡自家的牛奶回來。

雖然不多,不過做做蛋撻之類的甜點還是夠了的。

蛋撻的做法也是西點裡相對簡單的,雖然沒有錫紙和烤箱,嚴墨戟試驗幾次之後還是找到了合適的製作方式。

鋪子擴大之後,原來的烤房專門留著做烤鴨、烤雞和熏肉了,另找了個房間,單獨為甜點壘了個新的烤爐。

一盤蛋撻新鮮出爐,牛奶與蛋的甜香迅速征服了在場的所有人。

聽說東家在製作新的吃食之後,經曆過幾輪新品衝擊後、經驗老到的夥計們,輪班能脫身的都圍了過來,湊近試圖分一杯羹。

嚴墨戟沒有攔著他們,新品出爐剛好可以讓眾人試吃一下,也好根據鎮上的口味進行調整。

紀明文永遠是最快的,抓起一個就咬了一口,然後眼淚登時就出來了——太燙了。

蛋撻中間的蛋心剛出爐時非常燙,要多放一會兒才能涼下來。小丫頭動作太快,嚴墨戟還沒來得急阻攔,她就塞嘴裡去了。

不過就算被燙出了眼淚,紀明文還是淚汪汪地含糊道:“好、好吃……”

嚴墨戟有些哭笑不得,見她嘴角舌頭隻是發紅沒有起泡,也就由著她去了。

其他夥計們吸取紀明文的教訓,小心翼翼吹著氣,慢慢咬下蛋撻外層的酥皮,隻覺得一股濃濃的甜香沁入鼻腔,嘴裡充盈著甜絲絲的酥軟口感,讓人隻想再咬一口。

“好香!”

“俺一貫不吃甜食的,但是這吃食是真好吃哩!”

“東家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

“這吃食叫啥呀東家,俺想買一點回去帶給俺娘吃。”

嚴墨戟笑了笑,回答道:“這個叫蛋撻,我再調整一下,估計明天就可以上架了。”

頓了頓,他拍拍剛才那個想買蛋撻回家的憨厚青年,提醒道:“不過因為牛奶有限,蛋撻一天做不了多少個,可能比較貴。”

那夥計一聽,頓時把自己隻咬了一口的蛋撻從嘴裡拿開,有些手足無措地問:“那俺能把這塊帶回去不?”

“可以,分給你們吃的東西,隻要彆拿出去賣,隨便你們怎麼處理。”

有時候嚴墨戟試驗新食物,都會把不太滿意的產品分給這些夥計們;不讓他們出去賣的理由也很簡單,沒有經過嚴墨戟調整認可的,拿出去賣會影響什錦食的口碑。

現在在做的這些小吃,儘管口味、製作都不相同,可是每一道小吃的每一道工序、每一種配料,都是經過嚴墨戟嚴格計算篩選的;為了讓做這些小吃的人不敗壞了什錦食的名聲,嚴墨戟還特意花功夫,把製作工序都量化了下來,保證製作者按圖索驥,成品口味相差不差。

畢竟一些小吃不像正菜,對手感的要求沒有那麼高,量化步驟之後,做熟了也可以做得差不多。

張三郎頭一次碰上這種事,謹慎地站在原處沒有動作,李四吃完了自己搶到的那塊,回頭看見張三郎稚嫩的臉上,眼神有些渴望、又有些怯懦地看著嚴墨戟那邊,不由得有些頭痛。

——唉,他真的不適合帶孩子……

李四猶豫了一下,從正在慢慢品味蛋撻香味的錢平那裡虎口奪食,手中菜刀輕輕一轉,把蛋撻切成兩半,然後把錢平咬過的那半丟了回去。

錢平愣了一下:“四哥,你做甚?”

“哄孩子。”李四敷衍了他一句,走到張三郎身邊,把那半蛋撻丟給張三郎,“看你饞的,吃吧。”

張三郎臉色騰地紅了,接著蛋撻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小聲道:“多謝四哥。”

李四不以為意擺擺手,轉頭回了他的麵條攤位。

張三郎猶豫了下,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感受著蛋撻的香甜,眼睛都有些眯了起來。

好甜!

蛋撻和精製的戚風蛋糕,嚴墨戟做出來是想打開鎮上富貴人家市場的敲門磚。

連同特意加入果汁調配過的鏽茶,嚴墨戟帶上這些精致的茶點,拜訪了苑五少爺。

苑五少爺嘗過蛋撻和戚風蛋糕之後讚不絕口,嚴墨戟趁機提議,想通過苑五少爺把戚風蛋糕和蛋撻推廣出去。

苑五少爺輕輕喝了一口水果鏽茶,回味了一下,摸了摸自己圓鼓鼓的肚子:“你這幾樣吃食瞧著精致,嘗著也新鮮,作茶點確實不錯——隻是不是本少爺瞧不起你那鋪子,什錦食的鋪麵著實有些普通了,鎮上的大戶人家,除了本少爺這樣的老饕,恐怕沒幾個願意去你那鋪麵的。”

這個問題嚴墨戟其實也早有考慮。

在擴大什錦食鋪麵的時候,嚴墨戟就想過,古代社會等級尊卑頗為嚴苛,大戶人家的少爺們肯定不會跟普通的腳夫民婦們一起擠什錦食的大堂,什錦食想做大戶人家的生意,場地問題是得好好考慮。

原本嚴墨戟想過單獨針對這些富貴客人搞一間單獨的鋪子,裝潢成豪華的貴賓室,來招待這些挑剔的少爺小姐。

隻是出於資金和人手考慮,嚴墨戟把這個方案否決了。

他主打的其實不是正菜而是小吃,且不說大戶人家的人會不會來這裡吃小吃,就算真的裝潢起一個個單獨的包間,這些少爺小姐們來吃個一碗兩碗,也得不償失。

那麼換個思路想的話……

嚴墨戟笑著對苑少爺道:“五少爺不必憂心,我的打算是,在什錦食單獨開一個窗口,哪位少爺小姐想嘗嘗什錦食的美食,隻管使喚下人去點單,我們自會把吃食送到府上。”

苑五少爺摸了摸圓潤的下巴:“這倒是不錯,隻是有些吃食,做好之後過久了味兒便不美了吧?”

“這個不必擔心,我一定保證吃食在最新鮮的時間範圍內送到。”嚴墨戟拍著胸脯承諾道。

他特意叫李四和錢平展示過他們的輕功,尋常他走路一個小時的路程,李四施展輕功,不過幾分鐘就到了,比前世的摩托車也差不了多少。

這種速度下,帥團和飽了麼都能把外賣生意做得紅紅火火,他難道不行?

正好馬上要招一批江湖人入職,到時候就先從送外賣開始訓練吧!

得了嚴墨戟的承諾,苑五少爺答應了幫助嚴墨戟推廣的請求,隻是奸詐地要求,大戶人家的點單單獨記賬,分給他的分成要提高。

雖然很想吐槽這位五少爺,家財萬貫還要摳這點利潤,但是看五少爺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嚴墨戟也看得出來,這位衣食無憂的五少爺,對這討價還價的過程非常享受。

因此嚴墨戟故意在分成比例上和苑五少爺你來我往了幾個回合,才跟這小胖子談妥,帶著合約回去了。

單獨開了個小窗口,對著大街,又拜托紀明武雕刻了些菜單木牌,然後就等著李四那邊招攬的江湖散人就位了。

沒過幾日,李四那邊就傳來了消息,說找到幾個願意到什錦食做工的江湖人。

嚴墨戟欣然前往,挑了個什錦食客流量不大的晌午,在李四錢平兩個人的陪伴下去麵試了一番。

隻是見到這些江湖散人之後,嚴墨戟大吃一驚,感覺完全顛覆了自己對武林中人的想象。

站在麵前一溜七八個人,大都衣衫襤褸、頭發淩亂,在酷暑的正午下滿頭大汗,除了兩三個看起來乾乾淨淨的青年,剩下的都像是從貧民窟裡抓出來的。

——這些人,真的是武林中人嗎?

李四看出了嚴墨戟的疑惑,在嚴墨戟身旁悄聲說道:“無依無靠的江湖散人,收無所得、居無定所,生活很是清苦。”

其實不光是嚴墨戟,李四和錢平兩個人,在知道江湖中的底層散人的生活竟然如此窮困之後,也是暗自心驚。

朝廷對江湖武林的態度一直都是冷漠地抵製,慣會見風使舵的商賈和地主立場自然比朝廷更加堅決,像他們倆一樣有門派依靠還好,小門派或者無門無派的人,隻能做做鏢局護院求一碗飯吃,要不然便是隱姓埋名回去鄉下種田。

不舍得武藝白費的人,便隻能四處流浪,有些失去了底線的人,乾脆轉行做起了強盜,打家劫舍。

眼前這些人,已經是李四篩選過,行事還算有分寸的人了。

有幾個耳朵尖的,聽到了李四的話,飽經風霜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

嚴墨戟驚訝過後,也沒再說什麼,隻讓這幾人都先坐下,然後看起了李四遞給他的草紙。

這是他之前要李四先給這些“麵試”的人做的統計,包括他們的武功、特長、喜好等等,好自己用來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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