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1 / 2)

亂世為王 顧雪柔 12421 字 3個月前

遊淼吃過早飯便打盹,李治烽又從座位下取出一個木漆盒,手指捏了把茶葉,放在火上焙熱,注水,煮過三滾後茶香四溢,給遊淼捧著醒神喝。遊淼從包袱裡找到一本書,倚在李治烽身上,懶洋洋地翻開,李治烽的賣身契從書裡掉了出來。

李治烽:“……”

遊淼笑了笑,把書朝他一揚。

那是前朝梁國大儒王誌所寫的塞外風情物考,第三本,《犬戎通史》。

遊淼數天前便從李延家借到這本書,預備在家裡看看,他把李治烽的賣身契折好夾在書的最後,翻開第一頁,喃喃道:“塞外有族以獸為神,似狼非狼,似犬非犬,音似‘犬族’,男子驍勇善戰,吃苦耐勞,上身著狼皮,下身穿精鐵戰裙,邊塞漢人稱之為‘犬戎’。”

遊淼一邊翻書一邊看李治烽的身材,心想他換上獸皮裘襖、鐵戰裙時是什麼個模樣,卻發現李治烽也在目不轉睛地看著這本書。

“你沒看過自己族裡的史料?”遊淼問。

李治烽緩緩搖頭,側頸上的奴隸刺青在日光下顯得尤其分明。

遊淼倚在他懷裡,與他一起看這本書。書上提到李治烽所在的犬戎人族中隻崇拜強者,時常互相殺戮,男子身材健壯,個個都是天生的神射手。對漢人就像對豬狗野獸一般,西北蠻疆未曾開化時,犬戎人食物一短缺,就常常闖入長城掠奪糧食,甚至食人之事多有發生。

“不對。”李治烽忽然說。

遊淼道:“什麼?”

遊淼詫異地抬頭打量他,說:“什麼不對?”

李治烽:“我們不吃人。”

遊淼道:“當然不吃人,王誌的書簡直是放屁。”

李治烽忍不住嘴角牽了牽,遊淼知道他這是笑了,便繪聲繪色給他解釋,王誌身為大儒,編書寫書卻漏洞百出,在京師太學上課時,遊淼隨隨便便就能抓出他一堆漏子,胡言亂語地說了一陣,李治烽頻頻點頭,遊淼便又開始翻書,看到後麵談論風俗之時,登時震驚了!

王誌還提到了犬戎人的一點特征——族中沒有女人!

犬戎人族中無女子,無老人,隻有小孩。青壯年男子就像狼群

一般集體行動,傳承後代的使命由其他族的女人來完成,有時是羌,有時是羯末人,有時甚至是漢人。族中的成年男子習慣單槍匹馬,在月圓之夜沿著長城一帶慢慢地走,遊蕩於大草原與其餘部族之間,向自己看上的外族女子求愛。

求愛後歡好,歡好後男子便即離開。

七年後,父親將回來該部族,如果妻子生下的是兒子,男人便帶走七歲大的小孩,給他一匹小馬,帶著他一同征戰,突走於草原上。如果是女兒,男人會給予女兒一筆錢,充當她未來的嫁妝。

母親則將被那男人親手殺死。

李治烽難得地笑了笑,說:“不對。”

這也太匪夷所思了點,遊淼說:“當然不對,怎麼會親手殺死自己的妻子?”

遊淼看李治烽,說,“這都是他瞎編的嗎?”

李治烽緩緩搖頭,解釋道:“一部分是。”

“不會殺妻。”李治烽說,“月圓之夜求愛,行事之後,會遞給妻子一枚狼牙,作為憑證。七年後回來,把兒子帶回部落裡,父親儘心培養兒子,帶他去狩獵,教會他如何在草原上生存。如果是女兒的話,會給女兒十頭羊,五頭狼,十卷獸皮當嫁妝,來日女兒出嫁後若受了欺負,可憑狼牙朝犬戎部求助,女婿若無法養家糊口,也可朝犬戎討要生活物資,所以塞外四十二族,最自豪的,就是有一個犬戎人嶽父。”

“然後呢?”遊淼說,“妻子怎麼辦?”

李治烽:“每個犬戎人到兒子成長到足夠獨當一麵之時,父親都會歸隱,帶著戰利品,回到妻子所在的部落中終老。”

遊淼緩緩點頭,這麼說來還是有點道理,李治烽又說:“但現在這麼做的已經不多了,有人也會把妻子帶回部落裡。”

遊淼好奇問:“你有妻子麼?”

李治烽搖搖頭,說:“我們那裡將求愛叫作孤狼出關,要十七歲。我被抓到中原時還未成人。”

遊淼明白了,這多半和漢人男子冠禮,女子及笄一樣,屬於犬戎人的一種成人儀式。孤狼出關,這詞兒倒是貼切,想到十七歲的犬戎少年身強力壯,騎著戰馬,沿著長城一路飛馳,月明千裡,草原如海,登時說不出地心馳神往。

“怎麼求愛

的?”遊淼問。

“有人唱歌,有人吹羌笛。”李治烽說。

茫茫月夜下,犬戎族少年徘徊在女孩子的村落外,吹起羌笛,實是說不出地浪漫與瀟灑。

遊淼又問:“犬戎裡是不是都隻有一個兒子?”

李治烽搖頭,遊淼道:“兩到三個?”

李治烽想了想,說:“不一定。”

遊淼嗯了聲,說:“你有幾個兄弟?你們小時候,都跟著父親一起打獵麼?”

李治烽沒有說話,這種事,換了是平常,遊淼本不該多問,但想到既然要放他走,倒也無所謂了。遊淼又問:“你的狼牙呢?”

李治烽不答,遊淼撿到他的時候,李治烽全身不著寸縷,自然也沒有狼牙,如今他唯一的值錢物事便是脖頸上的玉佩,還是遊淼母親留下來,遊淼再借給他保命的。

遊淼躺在李治烽的懷抱裡,伸手拈起他的玉佩,手指摩挲,不說話。在這一刻,他忽然對李治烽有點異樣的情感,覺得他很可憐,又有點不想讓他走了。

但孤狼終究還是要回到塞外狼群的地方去,遊淼驀然覺得,這樣的一個人,實在不應該當奴隸。十五歲時的李治烽,該是怎麼被抓回來,磨去爪子,拔掉牙,鞭抽棍打,折磨得他放棄了所有的抵抗,甘心當一個卑賤的性|奴。

遊淼天生玩歸玩,惡作劇也沒少做,卻從來不會去做折辱人的事,母親死前告訴過他,這世上各人都有各人的命,有時候,命裡潦倒怨不得自己,一切都是天注定的,但為人者,切記風光時不可太滿溢了,潦倒時也不可自暴自棄,見人落魄了,能幫就幫一把,此生積的德,來世都會有善報。

雖說犬戎與漢人連年開戰,但大家也是各為其主,血海深仇這麼一年年地積下去,什麼時候都到不了一個頭。遊淼在書中朝後翻,看到王誌又在書後提及,蠻夷之族須得以德服之,教化同化,方是上道。“胡虜無百年之運”,但凡塞外入中原的種族,不願漢化的都將湮滅,而願意漢化的,最後也都成了漢人的一部分。

遊淼在車上看這書看了三天,白天天不亮便啟程,夜裡月上中天時尋驛站住店,又或是在曠野中停車過夜,趕車的行腳商都是苦命人,有自己

帶點小東西做生意的,有被富商雇來運送貨物的,三教九流,俱是底層出身。住店時李治烽一路伺候遊淼,那些行腳商便在驛站喝酒烤火,隨處找個暖和地方,擠著就能過個夜。

隨著不斷朝北走,天氣也越來越冷,及至翻越秦嶺陽口山時,那天下起了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暴風雪,天頂鵝毛大雪肆虐,狂風猶如包圍著四方的怒鬼,一層層雪浪呼嘯而來。連綿起伏的山巒蓋滿了厚厚的白麾,頗有點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的架勢。

“天寒地凍啊嘿喲——”

“老天爺莫阻路啊——”

“早日歸家嘿喲——”

所有車夫都蒙得嚴嚴實實,包頭裹麵,隻露出兩隻眼,嘶啞地大喊,駕著車朝前趕,遊淼縱是坐在車中,亦感覺到四麵八方的冷風從車門、車窗內無縫不入地直灌進來,

過了陽口山,又是數日,天氣一瞬間放晴,老天爺的臉明媚得就像不曾下過雪,出陽口山後,蜿蜒的長城下,驀然現出一座繁華喧鬨的塞邊城市——延邊。

延邊作為邊境最大的經貿集散地,已存在了近四百年,塞外四十二族都在此處作生意,多年來無論多少戰火,入侵中原的胡族都會刻意避開此處。

縱是被追殺的漢人,胡人,隻要逃進了延邊,朝城內一躲,外族縱有千軍萬馬,也不能再追,更不能貿貿然衝進市集內殺人抓人。

這是四百年前匈奴王與天|朝皇帝定下的千年之約,無論兩國邦交如何,延邊城作為緩衝之地,千秋萬載,永不開戰。

馬車外的車夫紛紛歡呼起來,遊淼睡了一夜,此刻迷迷糊糊地朝外看,半山腰中,寒風依舊凜冽,朝下麵平原看,延邊城一望無際,被遊龍般東去的長城環抱,城中人頭攢動,吆喝聲遠遠傳來。

延邊城外的遠方,巨大冰湖猶如陽光下閃爍的寶石,牛羊隊在雪原上排出一條曲折的隊伍,通向城中。

這就是延邊城了。遊淼心想,繁華程度雖不比京城,但卻彆有一番塞外風味。商隊離開陽口山區域,沿著平原下去,遊淼又看了李治烽一眼。

李治烽把手肘擱在窗邊,漫不經心地朝遠處看。

遊淼:“你來過延邊嗎?”

李治烽略一點

頭,轉頭看遊淼,似乎有話想說。

遊淼心道在延邊不知道會不會碰上李治烽的族人,如果李治烽想逃,此處將是最好的地方,也是最好的時機了。

李治烽:“我帶你去玩。”

遊淼看得出李治烽的心情不錯,又試探地笑著問:“以前經常來?”

商隊接近城門,李治烽側頭聽著遠處胡族的交談,說:“不算。”

遊淼點點頭,商隊會在延邊逗留三天,三天後,在離開此處時,遊淼決定就讓李治烽離開,回他的家去罷。各回各家,不必再當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