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烽答道:“好,長大了。”
遊淼便莞爾一笑,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時間裡,兩人都沒有交談,晚飯送來,是白水煮羊肉、孜然烤餅與奶茶,李治烽便服侍遊淼吃了,遊淼吃得很慢很慢,李治烽專心致誌地給遊淼撕開烤餅,遊淼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知道或許今天晚上一過,他們就要永遠分開了。
帳篷內十分安靜,隻有遊淼的咀嚼聲,李治烽則始終沒有與他目光相對,吃著吃著,遊淼抽鼻子的聲音很低,卻清晰可聞。他的眼眶通紅,淚水在眼裡滾來滾去,而李治烽並沒有開口安慰他,也沒有像從前那樣,把他抱在懷裡。
遊淼喉裡哽著的滋味全是苦的,他斷斷續續地把麵餅朝嘴裡塞,哭得全身發抖,卻強忍住沒有哭出聲來。
“不吃了。”遊淼哽著說。
李治烽默默點頭,大口吃起烤餅與羊肉,遊淼從脖前解下母親留給他的玉佩,那玉佩輾轉流離,曾經在撿到李治烽的那一天,從遊淼身上到李治烽身上,再由李治烽在科舉時還給遊淼,國破那天遊淼被俘虜,玉佩也隨之丟失,然而李治烽將他救醒那天,玉佩又回到了遊淼的身上。
遊淼把玉佩拴在李治烽手腕上,李治烽轉頭,一手按住了遊淼的手指,遊淼卻反而按著李治烽的手,把手指抽走,說:“你要去救人,我怕你有危險。”
李治烽的眼睛紅了,遊
淼卻不待他拒絕,也不容他回答,起身離開帳篷。
北風嗚嗚地吹著,天黑得很早,遊淼出外走了幾步,李治烽便默不作聲地追了上來,刺骨的寒風令遊淼牙關打顫,他卻沒有回頭,始終走在前麵。
一前一後地走了很遠,遊淼專挑巡邏兵士少的地方走,李治烽服飾華貴,偶有過路的韃靼兵都意識到他的身份不尋常,遂紛紛朝他行禮。遊淼上了山坡,李治烽一整衣冠,來到一座宅邸前,朗聲說了幾句話,兵士忙前去通傳。
花刺正抱著個女人又啃又親,李治烽入內,遊淼便站在院子裡等著。少頃隻見衣裳襤褸的李延被兩個士兵架了出來,扔在地上。李治烽負手走出,長身而立站在院中。
內裡花刺哈哈大笑,一名通曉韃靼話的漢人翻譯恭恭敬敬朝李治烽說:“將軍說,這廝既是得罪了殿下,將他在此打死不妨。賀沫帖兒將軍處,我家將軍自會前去分說。”
花刺一聲下令,外麵兵士便舉起棍子,一棍下去,將李延打得悶哼一聲,不住躲讓。
花刺饒有趣味地說了句話,漢人翻譯又道:“我家將軍請沙那多殿下前去喝酒。”
李治烽淡淡道:“不了,冒失前來,已打擾了將軍,我親眼看著把這廝打一頓就行。”
兩名兵士踢球一般,將李延打過來又打過去,李延初時尚且雙手護著頭躲避,及至被一棍打在頭上,赫然眼冒金星,連哼也哼不出來了,死狗一般地摔在地上,兵士棍棒再下去,李延先是嘔了一堆晚飯,又開始嘔黃膽水。
遊淼看得不忍,抬眼看李治烽時,卻見花刺抱著一個女人出來,花刺鬆鬆搭著袍子,一身肌肉孔武糾結,袒著滿是黑毛的胸膛,懷中摟著李延的妻子唐氏。
“且慢。”李治烽說。
李延渾身抽搐,在院中爬行。
唐氏眼中淚水盈盈,轉過頭不忍多看,花刺卻拈著她的下巴,強行讓她側頭,看李延挨打的模樣。
李治烽沉吟片刻,說:“此人我想帶走教訓,免得汙了將軍院子。”
花刺唔了聲,注意到唐氏的神情,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李治烽又想了許久,斷斷續續地說了一句韃靼話,花刺會心一笑,不屑揚手,示意李治烽領去
就是。
李治烽一點頭,便負手於背,出了將軍府,遊淼心頭大石落地,忙半抱著李延,把他帶了出去。
城外的小馬廄前有兩名韃靼兵在看守馬匹,軍馬都在大營中後方,不可能放在城邊上,這裡的馬匹隻供信報兵往來所設,俱是短途馬。遊淼在坡上等候,李延喘著氣,頭發上滿是冰雪,哆嗦著抓住遊淼的衣袖,嘴唇發抖。
“什麼?”遊淼道,“李延?李延!”
“救……你嫂子。”李延在遊淼耳畔虛弱道,“彆管我了,救她回去……”
“救不了。”遊淼低聲答道,“你也看到那情形了,救不了她。”
他依舊記得臨彆時唐氏悲傷的那一瞥。但李治烽再有辦法,也救不出唐氏,能把李延要到手上,全因他妻子就在花刺手裡。若貿貿然去討要唐氏,極有可能觸怒花刺,李治烽已經為他們做得夠多了,不能讓他有危險。
“救你嫂子,不能讓她一個人留在這裡……”李延說,“我的命沒關係……”
“不行!”遊淼咬牙道,“你知道把你弄出來費了李治烽多大的力氣嗎?現在稍不小心,就會連累他死在這裡!”
正說話時,坡下李治烽一聲呼哨,遊淼顧不得與李延再說,拖著他滑了下去。李治烽已將那韃子守衛解決了,屍體甚至沒流血,軟綿綿地趴在雪地上,想是被扭斷了脖子。遊淼過去快手快腳地脫下他的衣服,給李延換上,又逐一解開馬匹的韁繩,將奄奄一息的李延扶到牆邊,讓他靠著一根木樁,毛帽壓下來擋著雙眼,兩手抱在胸前,又朝他手裡塞了把匕首。
“老天保佑我天啟……”遊淼顫聲道,“李延,你自求多福罷,我去救人,待會兒就回來。”
李延靠在火堆旁,稍稍緩了些,眼裡全是淚。
“你留著……你留著……”李延把匕首放回遊淼手裡,喃喃道,“見了你嫂子就想法把她救出來……”
遊淼與李治烽離開,趕向關押其餘人的地方。沉默的夜裡,遊淼忽然問道:“你跟我們一起走麼?”
李治烽看了遊淼一眼,說:“我送你們到藍關。”
遊淼默然點頭,李治烽似乎還想再說句什麼,遊淼卻問:“你以後去哪?回犬戎族的地盤去麼
?”
“犬戎族沒有地盤。”李治烽答道,“你又忘了。”
遊淼想起來,這是李治烽不知道第幾次提醒他了,犬戎是沒有家的。但他難過得要命,隻要想起來就像有人要硬生生地把他心裡的一塊撕走,隻得不住沒話找話來說。說得昏頭昏腦,連他自己也想不清楚要說什麼了。
囚牢所在的低穀處是個風口,一進去寒風就像刀削一般凜冽且令人難受,遊淼抽出削鐵如泥的匕首,囚室外卻沒有人看守,天實在太冷,韃靼兵們都跑光了。留下一個光禿禿的囚室,外麵上了把生鏽的鎖。
“子謙!”
遊淼一靠近,鐵窗處便有人驚呼,遊淼忙示意不要說話,上前使力,李治烽過來以肩膀頂著,兩人合力將鎖撬開。囚室內叮當作響,一個……兩個,少年們戴著手銬腳鐐踉蹌出來,過一個遊淼算一個,一共十六個。
“馬夠嗎?”平奚出來第一句問道。
錢徽問:“李延呢?他讓咱們先跑,他怎麼辦?”
林洛陽道:“先想法子把手銬腳鐐取了,否則動靜太大。”
“都彆說話!”遊淼說。
他躬身給平奚試了一次,腳鐐的鐵環太粗厚,又是生鐵打製鏽跡斑斑,匕首再鋒快也不可能切開腳鐐部分,遊淼隻得把匕尖塞進腳鐐間的鎖鏈,挑開縫隙,扳開後摘下一環,暫且解去行動問題。
“手銬不管了,快!下一個!”遊淼讓下個人過來,單膝跪地,挨個給他們挑掉腳鐐,不片刻所有人脫縛,李治烽前行探路,遊淼帶著十六名少年叮叮當當地在後麵跑。
烏雲蔽月,狂風掩去了腳鐐之聲,遊淼心中狂跳,他距離自己的目標越來越近了,現在已經將近成功了一半。
馬廄外,李治烽在山坡上隻是看了一眼,便朝遊淼道:“我去了,你注意戰馬彆發出聲音把人引來。有危險就先跑,跑得一個是一個,彆等我。”
遊淼下意識地點了頭,李治烽便抽身離開,猶如雪夜中的孤狼,縱身一躍,竟是避開小道,沿著山崖徒手攀爬不住拔高,躍向山頂的石堡。被賀沫帖兒擄來的漢人女子便都被困在石堡中。
到得馬廄處時李延還在,這夜的雪實在太大,幾乎沒人放哨,全去偷懶了。
誰也想不到,俘虜會在今晚逃跑,何況冰天雪地,能跑出多遠,遲早也是凍死在路上。
“李延!”少年們紛紛上前去,遊淼馬上道:“都彆亂!先把馬匹嘴巴封起來!彆亂!一人一匹!”
二十二匹馬,少年們先是捆住馬匹,馬匹不自然地動了動,卻沒有抵抗,遊淼檢視馬屁股,卻都是大安城原先駐軍所用的兵馬。料想是韃靼人屠城後收繳的。
正好了,老馬識途,隻要大夥兒撐得住,這些馬一定能把他們帶回中原去。
“都上馬都上馬!”遊淼整理完馬匹,讓人都翻身上去,李延卻悶哼一聲,遊淼蹙眉道,“怎麼回事?”
“他的腿斷了!”錢徽道。
遊淼驀然一驚,忙上前檢視,李延臉色雪白,嘴角帶著血,不少人又下馬,圍著看李延的腳。
“什麼時候斷的?”遊淼蹙眉問道,“剛剛不還好好的嗎?”
李延苦笑道:“沒事,少男你帶我。”
平奚道:“得給他接上,不然這條腿就廢了,誰會接骨?”
“沒有藥怎麼接?”
“我來……”
一名少年過來,遊淼認得他是太醫的侄兒,李延被接上斷骨,登時兩眼翻白,痛得全身抽搐。
“被打斷的,誰下這麼重的手?”少年問道。
李延喘著氣,嘴巴被咬得滿是鮮血,眾人紛紛拍拍他的肩,說“好樣的”。
遊淼與抬頭看他的李延對視,終於明白了——李延早在離開花刺宅時就已經被打斷了腿,一直生怕給自己添麻煩,便強忍著不吭聲。
林洛陽拿著殘缺的木板,過來當夾板給李延夾上,遊淼抱著李延上馬,讓他坐在自己身後。李延不時回頭看,問:“李治烽去救人了?”
遊淼點頭。
李延又說:“救你嫂子去了?”
遊淼沒敢說,唐氏不可能被救出來,與唐氏相比,他更希望李治烽能安然無恙歸來。然而少年人們已焦急起來,紛紛開口詢問。
“走啊!”
“再不走就被發現了!”
“還在等誰?”
遊淼蹙眉喝道:“等你們的媳婦!”
一語出,所有人皆驚,安靜片刻後又有一少年說:“帶著她們,能跑遠麼?”
遊淼猛地一回頭,認出那少年是太子少傅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