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五十五章(2 / 2)

亂世為王 顧雪柔 12305 字 3個月前

前去看看孫輿。其餘弟子請安問早大多能省就省,孫輿房中陰暗,老人躺在病榻上,又令人心裡不舒服,是以都避著。

孫輿早上醒了過後便口角流涎,微微發抖,時而發出些意義不明的啊啊叫。老仆又回了家,新來的丫鬟伺候時覺得不對,去問過唐博意思,唐博過來看了,才馬上進宮告知。

趙超先是過來探過一次,孫輿情況時好時壞,還未到要去的地步。趙超也無計,隻得先行回宮,讓遊淼替自己陪著。少頃讓禦醫過來看診,看完後禦醫已回天乏術,讓遊淼與唐博兩名弟子準備後事,說就在這幾天了。

孫輿隻是躺著,既不死去,也沒有絲毫好轉,更沒有交代後事的征兆,一眾門生足足陪到日暮,孫輿卻一直撐著。隻得讓其餘人都暫且回去,畢竟唐博妻子快要臨盆生二胎,也在這幾天了。

入夜後,聶丹碰巧過來找遊淼,得知孫輿已到彌留之際,便留下陪遊淼守著。

“你先睡罷。”聶丹道,“有事大哥叫你。”

“我趴著睡會兒就行。”遊淼道。

遊淼也有點心力交瘁,趴在書桌上,聶丹便坐在一旁看書。尋常大戶人家到了這時候,妻、妾、嫡、庶必定是都在的,然而孫輿一生未曾婚娶,年輕時看上的一位名門閨秀又天妒紅顏病逝,是以孫輿守著承諾,終身不娶。導致到了將撒手人寰之時,身邊隻有這麼一個親傳弟子,與同樣孤家寡人的聶丹相伴,也不得不說晚景淒涼。

遊淼忍不住想到自己,又想到李治烽,不知道未來的某一天,他倆誰先死去。真奇怪,多年前離家上京的那一天,他是從來沒想過自己以後會成為什麼人,做些什麼事的。

年少時的一切都十分懵懂、迷蒙,未來沒有計劃,也沒有目標。後來跟李治烽在一起後,生活便仿佛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遊淼直到現在,仍想著是不是推門走出去,自己便回到了六年前的京城。那個時候,紈絝哥兒們還未做官,清早時有馬車在外候著,接他去嘻哈打鬨……

六年前的聶丹,同樣是那麼一副不畏權勢的模樣,在京城門前攔住了自己的車,要盤查李治烽……遊淼趴著,從手臂裡略略抬起腦袋,上下打

量聶丹。他的思想在這個夜裡被扯得老遠,想起從前,每一個人對聶丹的評價。

猶記當年,聶丹歸京述職時,李延便直截了當地說過:“他不一定就是趙超的人。”如今看來,聶丹果然不是。遊淼看著聶丹的側臉,忽然想到,許多人都錯了——大家都自詡官場凶險,不能走錯一步,文官都瞧不起武官,總覺得武官沒有心思,不會做官。

如今看來,聶丹才是朝中最會做官的那個。在京之時,太子與老皇帝能放心地將軍隊交給他。而京城告破之時,是聶丹與孫輿二人撐起了風雨飄搖的半壁江山。而到了眼下,聶丹更是站穩了他的立場,絕不動搖。這些年裡朝中文臣彈劾日多,卻無人敢動聶丹,聶丹也從來沒有給過任何人以把柄。大是大非的麵前,連權宜行事的機會都沒有。

“想什麼?”聶丹老早就發現遊淼在看他,忽然道。

遊淼自然不敢說出心裡所想,隻笑嗬嗬道:“想你啥時候娶媳婦。”

“胡鬨。”聶丹英俊的臉上微紅,斥道,“如今你已是天啟中流砥柱,怎麼還成日沒正形?”

彆的事遊淼不敢和聶丹亂開玩笑,唯獨說到這個,遊淼是不怕他的,隻是笑著要開口,有點想將喬蓉許他。然而說到底喬蓉是姐他是弟,雖然現在遊喬兩家,已是遊淼最大了。但事關喬蓉自己的意願,遊淼想想也不好擅自開口,隻尋思先問過喬蓉再說。

聶丹仿佛猜到遊淼幾分心意,也不說破,隻淡淡道:“愚兄自己的事。不勞賢弟操心了。你先生在你身上寄予厚望,你操心大哥,不如操心操心你三哥。”

“操心三哥做什麼,他有什麼好……”遊淼一句話未完,忽想到聶丹說的也是,曆代天家的太子,皇子都是十五六歲成婚,趙超也老大不小了,當年就連個皇子妃都沒有。如今登基為帝,更未大婚冊後。遊淼彆的事都敢說,然而勸趙超成婚的事卻不敢說。遊淼雖吃不準趙超尚未成婚,是否因為他自己,但若貿貿然去提了,趙超肯定也會讓遊淼成婚,還是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天家的事。”遊淼打了個太極,說,“做臣子總不能管得太寬,隨他喜歡罷。”

“你看。”

聶丹似猜到遊淼早有這一說,反駁道,“天家的事就是天下的事,自古帝王若無嗣,誰來繼承帝位,引領蒼生?做臣子的,生平最怕就是帝王無嗣,怎能不管?”

遊淼答道:“可按目前的形勢下去,他也不是帝王啊。”

聶丹想到這節,是以不吭聲了。遊淼心思忐忑,雖知道要避開這件事,卻仍忍不住多嘴問了一句。

“大哥,你和先生當初議定此事時,先生的態度是什麼?”

聶丹看了病榻上的孫輿一眼,孫輿又睡著了,聶丹握著他枯乾的老手把脈,仍有脈搏。

“實話說。”聶丹歎了口氣道,“大哥麵對此事時,也甚迷茫。隻因事關國家蒼生……”

遊淼靜靜地聽著。

“……但有的事,總須得有人去做,人都是這樣,容易趨炎附勢,見利忘義,譬如說官員收受賄賂,那是沒有辦法,有的官員月俸都不足以養活自己,不收點克扣,難道全家一並跟著他喝西北風?”

遊淼終於約略明白了些聶丹的原則了。

“許多事情表麵上沒有提,大家私底下都認定了。但隻要是錯的,就要想方設法地扳正它。不能說覺得這樣私底下說得通,懶得動,於是朝中文武都遂了他的意。當大家都在做錯事之時,大哥與你先生的力量雖微弱,但總要站出來,不能同流合汙。”

“退一萬步說。”聶丹注視遊淼的雙眼,“大哥也不想後世史書提及我朝之時,會說到,昔年胡人入主中原,二帝被擄,天啟蒙羞,然而上至天子,下至群臣,俱噤口不言,從不提及迎回二帝之事,漢人千年氣節,毀於一旦。”

遊淼不敢吭聲,隻覺聶丹的話就像一記記耳光,抽在自己的臉上。

“國可破,家可亡,氣節不能亡。”聶丹說,“自古胡虜無百年之運,雖頻頻入侵,最終卻無法徹底滅我中原士人,原因便是氣節所在,這些話,你們讀書人,想必比我們更清楚。”

遊淼點了點頭,在那一刻,他的內心有了那麼一瞬間的動搖,他不敢想在事情結束後,聶丹會如何震怒,說不定會與趙超徹底翻臉,分道揚鑣。

天漸漸亮了,孫輿仍然緩緩喘氣,一口氣吊著,活不轉,也死不去。

清早所有

給事中都來晨課,逐一探望過孫輿,遊淼十分憂心。朝唐博道:“預備後事罷,先生不知道還在等什麼。”

唐博道:“興許在等北邊的消息。”

遊淼聽到這話時隻覺心都被揪了起來,也不知孫輿還能撐多久。當天早上,遊淼牽頭掏錢,給事中們各自搭了銀錢,或一兩,或五錢地朝洗筆的瓷碗裡扔了些碎銀。大家都是表個心意,知道遊淼有錢,定會給孫輿風風光光地厚葬。

唐博卻朝遊淼道:“從前聽先生說過,但凡老了之後,是不讚成厚葬的。若給他厚葬了,隻怕他節儉的名聲,傳出去便沒了,這樣泉下有知,也對不起他。”

遊淼一聽便頭疼了,確實從前孫輿教他念書時,也說過節衣縮食給父母厚葬,華而不實的一套是狗屁。人死萬事休,不如留著錢財給兒女過好日子。

“是這麼說。”遊淼道,“先生一生反對奢華浪費。但那是指子女窮困窘迫,沒錢生活,你看咱們這些人,哪一個像窮得日子過不下去要賣身葬父的?”

眾給事中俱紛紛點頭說是。遊淼又道:“要麼我還是聽大家的,反正政事堂內一直以來也都是看大家意思,先生的後事,你們說了算罷,看是讚成厚葬的多,還是讚成不鋪張的多。哪方說得多,便按哪方的意思辦,到了陛下麵前,我自去分說就是。”

唐博考慮了一下,還是不敢貿貿然行險,

“便按你說的辦罷。”唐博道,“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也拿不定主意……”

遊淼又解釋道:“先生生前節儉,這是他自己執意的,他過得心安理得,咱們做弟子的也是這麼說,不好去左右他什麼。但哪天老了,若不給他厚葬,不僅陛下那裡說不過去,弟子們心裡也不自在。橫豎人一去,多的少的都不知道了,我看先生生平也是個無所謂彆人怎麼議論他的,你道是為了先生,我還是覺得為了咱們活著的人,買個心安罷了。”

唐博哭笑不得,心裡想的那點事全被遊淼抖了出來,眾給事中也甚尷尬,大家又想得個孝順的名聲,又怕被禦史參上一本,說政事堂鋪張浪費,才讓遊淼去頂缸,反正沒人敢參遊淼。遊淼也心知如此,反正該說的全說開

了,光腳不怕穿鞋的,這下眾人也都安了心。

這邊正說著孫輿的後事,門外卻有大理寺的官吏前來,進門便道:“孫先生病情如何了?前線有十萬火急的事,陛下正等政事堂派人去。”

遊淼與唐博停了交談,一齊望向那官員,遊淼道:“先生早上用過飯便睡著,什麼事?你說罷。”

“前線發來文書,談判結束,李翰林回來了,謝長史與虎威將軍正護送陛下與太上皇歸朝!”

那官員的話無異於朝政事堂內扔了一枚炮仗,所有人都驚了。

聶丹從走廊裡過來,聽到這話道:“已經接到人了?”

官員答道:“正在返程的路上,虎威將軍在祁山稍作休整,預計五日後能抵揚州!陛下正在傳各部官員,迎接二帝歸來……李翰林已先一步回來了。”

遊淼的心裡通通地跳,半晌不知該如何回答。聶丹道:“我這就入宮去,子謙,你去不?”

遊淼回過神道:“我先等等,這裡還有事務要安排,這樣,唐博你跟著聶將軍去上朝……”

唐博頷首會意,聶丹知道遊淼要給孫輿安排後事,便點頭離開。給事中們心思各異地去晨課。遊淼心中五味雜陳,回入後院去。

孫輿閉著眼,也不知是活著是死了。

遊淼上前到榻畔,低聲道:“先生,前線來了消息,已迎回二帝了。”

孫輿緩緩喘氣,哆嗦著睜開雙眼,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抓著遊淼的手,轉頭望向他。遊淼這下什麼都明白了,孫輿一口氣撐著,隻為了等前線的消息,如今聽見二帝歸朝,終於能放下了。

遊淼忙朝外麵喊道:“把給事中們都叫來!先生要吩咐後事!”

孫輿仍是說不出話來,聽到消息後頗有回光返照之景,大門一開,給事中們蜂擁進來,滿滿地站了一地人。遊淼帶頭跪下,給事中們跪了一地,俱恭敬俯身。

孫輿臨到最後時限,臉色卻好看了不少,神情鎮定自若,手指輕輕叩了叩床邊,遊淼抬頭,將桌上紙筆取來,交到孫輿手裡。孫輿抖抖索索,竭儘全力,在紙上寫了一行字。

“先生可還有話朝弟子們說?”遊淼又道。

孫輿現出笑容,將筆交給遊淼,握著他的手指。喉頭輕輕一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