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那片楓林,依然是滿地枯萎的褐色枯葉,她依然提著一盞昏黃燈火,黑暗中映出幾分溫柔。
江聽玄站在一顆紅楓樹下,樹影婆娑,而他眼眸黝黑,麵容在斑駁影子下有種說不出的神秘感,他隔著視線遙遙看她。
付甜甜提著燈盞與他對視,突得幽幽歎了口氣。
“神子又是何必?”
江聽玄這次沒站在原地等她靠近,主動邁步過來,走到離付甜甜隻有兩三步遠的地方,他才停下腳步。
與麵對伏天臨時不同,雖然他臉上同樣沒什麼笑容,冷意卻消退許多。
江聽玄看著她,平靜開口:“你既已知伏天臨為得秘寶所做之事,便該明白,他非良人。”
付甜甜臉色並未有什麼變化,依然沉靜,幾許幽然。
她微微點頭,卻隻是道:“我知道。”
“既然知道,為何還為他驅使?”
“神子。”
付甜甜臉色微黯,她略低著頭,言語輕緩,帶著說不出的情緒:“這世上之事,並非所有都以利益得失來計較,總有一些東西難以言說,也難以割舍。”
“即便他如此對你?”
付甜甜目光默然,半響,她點點頭,臉上終於現出些許痛苦神色來:“即便他如此對我。”
江聽玄的目光一瞬有些淩厲,不知是不是為她的固執。
就在付甜甜以為他終於要放棄勸她時,江聽玄卻再次道:“付甜甜,你見識的人太少了。”
“?”
付甜甜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是什麼意思,頓了一下才明白江聽玄是說她見過的男人太少了,才會把伏天臨這個‘渣男’當做心愛。
她唇角微動,竟有些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說。
江聽玄竟然還會說這種話?莫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由於她不知道該接什麼話,些許沉默後,江聽玄繼續說:“你和我回天極宗。”
付甜甜心道果然,她立刻往後退了一步,道:“神子,我和你真的不合適,也不可能去見你母親。”
江聽玄似乎早就知道她會這麼回答,反而平靜開口:“我並非要與你有什麼關係,也不用你去見我母親,你隨我回天極宗,拜入秘傳,多見識一些人,便不會覺得伏天臨好了。”
這話一點也不像伏天臨平日裡認識的神子,至少她沒見過江聽玄為彆人考慮的模樣,哪怕是麵對天極掌教。
但付甜甜怎麼可能跟他回去。
她微微咬唇,沉默半響:“神子要囚禁我?”
“你如今才是被囚禁,你的心被囚禁了。”他言語多了幾分冷厲:“付甜甜,你天資超絕,非庸碌之輩,為何自甘墮落,非要依附伏天臨那等薄情之人?”
江聽玄字字珠璣,要不是她在扮演,定然要為他叫聲好,但對於一個隻想早點完成任務回去找他要秘寶的人來說,這種‘字字珠璣’便格外難受。
她就想快點聊完,回去拿到‘玄天神錄’,之後再也不想用付甜甜的身份和江聽玄談論這些大道理了,可江聽玄今天不知怎麼,雖然不像那天一樣瘋了想帶她回去,卻總與她說什麼大道理,勸她離開伏天臨這個‘渣男’。
這道理她能不知道?
付甜甜第一次覺得扮演也是一件痛苦的事。
見她不語,江聽玄又往前一步,繼續道:“你並非愚蠢之人,為何看不見眼前虛妄?”
見他都快走到她麵前,付甜甜往後退了一步,將手中的燈籠往前推了推,阻隔了他靠近。
“神子為何非要執著救我?我是否甘於附庸,與神子有何乾係?”
江聽玄終於停下腳步,這次他停頓的時間長了些,半響才道:“你,畢竟與我······”
他沒往下說,不知是覺得難以啟齒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總之聲音稍稍有些波動。
付甜甜眉頭皺起,心裡再次感到匪夷所思。
江聽玄這是什麼表情和語氣,難不成就睡了一覺,他還真覺得自己應該負責?不是吧,死冰塊這麼純情嗎?
雖說不至於後悔,可如此一來,她便更棘手了。
利益相爭摻雜了感情,這以後見麵多彆扭。
付甜甜內心波動,麵上卻沒有顯露,隻微舔了舔唇角,道:“那是一個意外。”
也許是說到這件事讓江聽玄有些難以啟齒,他沉默許久,才低聲道:“終歸是有關係的。”
不知是不是錯覺,付甜甜好像又看到他耳垂的顏色略深,且那深色逐漸蔓延到他臉側。
她內心一陣腹誹,忍不住在腦海中和係統說:“他不會訛上我了吧?我就睡了他一下,我不想負責啊。”
係統心情也十分複雜,靜默了一會兒才道:“宿主,要不······你哄一下,我覺得江聽玄這麼看來脾氣還不錯,也許你哄兩句他就會答應今天先回去,後麵再說。”
“然後以後我再出來和他幽會是吧?”付甜甜咬著牙道:“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說什麼?我和他可是死對頭,明裡互相折磨,暗裡再偷偷幽會,我有病還是他有病。”
係統沉默不言,實際上,它一直覺得自己的宿主有某種精神疾病的傾向,隻是沒有證據,既然如此,再分裂一下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這話它不敢說。
付甜甜又吐槽了幾句,總算冷靜下來,而後她有些深沉地想了想,突然對係統說:“要是實在沒辦法,你剛剛的提議·······也不是不能參考。”
係統:“?”
它就知道宿主精神不正常!
付甜甜卻沒心思考慮祂的想法,她於晦暗光線中盯著江聽玄看了會兒,見他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她想了想,隻得開口:“你方才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
江聽玄果然被她這句吸引了注意,將視線全然投注在她臉上,付甜甜頂著他的目光,繼續斟酌著說:“隻是拜入天極宗秘傳萬萬不可,我也無法隨神子回去。”
不等她繼續往下說,江聽玄便道:“付甜甜,你需要見識更廣的天地。”
“可我實在不願拘束。”
也許是見她實在勉強,江聽玄在沉默之後,又道:“你除了伏天臨,可還有彆的親人朋友?”
這話題轉變得有些快,付甜甜愣了一下,回答:“我隻有首席一個朋友。”
“既如此,你隨我回天極宗。”
江聽玄麵容冷靜,沒有絲毫波動,依然如之前那般對她道:“我母親深居簡出,性子溫和,可以照拂你,若覺拘束,也不必入秘傳行列,我可以給你一塊令牌,能自由出入宗門。”
付甜甜聽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識便道:“神子有這樣的令牌?”
據她所知,能打開宗門大陣、又不入宗門弟子行列,能自由出入天極宗秘庭的令牌隻有一種,便是外宗供奉的令牌,可那都是修為超絕之人才能得贈,江聽玄雖然是神子,也沒有賜予彆人供奉令牌的權力吧?
然而江聽玄麵不改色,依然平靜道:“掌教有。”
付甜甜:“······”
這可真是個好兒子。
她第一次發覺江聽玄還有點年少叛逆在裡麵。
不過那塊令牌······
私心裡,付甜甜肯定不想答應他用付甜甜的身份正大光明出現在天極宗,可那塊令牌對她誘惑力有些大。
供奉令牌能做的可不僅僅隻是出入宗門,還有更大的用處,若按萬俟仙王所說,天極掌教極愛其子,那江聽玄去求,是極有可能真的賜給他,除此之外,再無任何可能得到供奉立牌,年輕一代再天資絕世也無法在短時間內就達到那樣的修為。
隻是若答應他,她便要做好以付甜甜身份出現在天極宗的打算,必須要合理‘安排’兩個身份出現的時間,否則一不小心容易被人發現端倪。
付甜甜細細思索了一番,到底舍不得那塊令牌。
所謂富貴險中求,江聽玄生來天資無雙,又是神二代出生,她想趕上他,必須要抓住一切變強的機會,這機會不能丟。
深吸了口氣,她露出猶豫神色,似乎是遲疑道:“神子如此為我考慮,我再拒絕似乎有些太過無情,隻是這樣的改變對我來說到底有些大,可否請神子將令牌先交給首席,我想考慮一二。”
江聽玄眉間微皺,顯然不想再和伏天臨那個‘負心薄幸’的渣男有任何牽扯,可又見付甜甜麵露猶豫,似乎在取舍之間。
讓一個心中執拗的人做出改變已是不易,想一趨而就自然難於登天,許多時候,慢慢改變已是一個好的開始。
江聽玄眸光微平,終是沒再說什麼,他微微點頭:“可以。”
似乎怕又便宜了伏天臨,他加了一句:“三日內,你若沒有如約而來,我會從伏天臨手中收回這枚令牌。”
付甜甜愣愣看著他,咬著唇角輕輕點頭:“好,謝謝你,神子。”
許是她態度鬆動,讓江聽玄被伏天臨所惡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這一次,他沒有再強行挽留或是執意要帶她回去,反而在付甜甜想說之前主動道:“我在飛龍秘庭等你。”
他靜靜看了她一眼,率先離開昏黃燈火籠罩的範圍,邁入黑暗中。
付甜甜等他走了之後才默默鬆了口氣,這次沒有人追趕,輕鬆了許多,她走在回宗的路上,望著被燈火映紅的楓葉苦惱道:“我怎麼這麼引人愛慕?”
萬俟仙王:“······”
這話實在太生硬,他竟接不下去。
付甜甜也不在乎他聽到了沒有,隻自顧自道:“以後寂靈幽也愛我,江聽玄也愛我,我總覺得好像在和一對夫妻恩愛。”
萬俟仙王實在聊不下去在,又沉默許久,才道:“你若再自信點,乾脆說本座也愛你好了。”
付甜甜卻挑了挑眉,言語依然十分自負:“那也不是什麼令人驚訝的事,阿玉,你小心著點,我可是注定要統治修仙界的人,寧我負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負我,情情愛愛這種小事不會太過關注。”
萬俟仙王差點給她翻了個白眼,好在他良好的教養叫他做不出這等粗魯的表情。
和付甜甜插科打諢了幾句,他才正色道:“你當真要以付甜甜的身份去見江聽玄。”
“當然,那枚令牌有大用,我一定要拿到手。”
“你就不怕有人找麻煩,你可知之前那傳聞,有多少人恨不得將付甜甜挫骨揚灰?”
至少那寂靈幽定然是恨極了的。
“不怕,江聽玄不是說了嘛,讓我去見他母親,掌教夫人雖深居簡出,到底也是一位強者,我先去與她打聲招呼,找麻煩的就會少許多,至於剩下的······”付甜甜眉眼一勾:“不遭人妒是庸才,天驕之輩,誰不是從憎恨嫉妒中殺出,我從普通弟子登上首席之位,你以為我靠的什麼,美貌嗎?”
萬俟仙王笑著點頭,似是讚同她的話,不過在末尾又加了句:“美貌便算了吧。”
付甜甜臉色一僵,稍稍有些嫉妒地想起他的臉,啐道:“你那叫陰柔,本首席才叫俊美。”
說著話她順便換成了伏天臨的模樣。
撫平袖角褶皺,伏天臨又是那個不可一世張狂霸道的伏天首席,他微抬下巴,如冠玉的麵孔暴露在夜色之下,瀟灑異常。
“多少春閨少女為本首席瘋狂,你這張陰柔臉怎麼跟我比?”
萬俟笑容輕笑中點頭:“是,你俊美,本座比不上。”
他不接話茬,伏天臨便有些裝得沒意思,索然無味,他撇了撇嘴,加快腳步往宗門走去。
才過了一晚,第二天早晨,江聽玄便冷著張冰塊臉到君臨閣將一枚令牌拋給他,還漠然道:“若敢謀私,我便斬斷你的雙手。”
伏天臨毫不在乎他的威脅,笑著接下了這枚令牌。
不過他沒有立刻換付甜甜的馬甲過來,而是隔了一天,宣布自己要閉關,這才偷偷出了宗門,變成了付甜甜的模樣,又正大光明從天極宗山門踏入。
她出現在天極宗的那一刻,宗門內一日間多了無數傳說。
比如一向冷漠的神子竟然親自去山門接了一位陌生女子。
又比如那女子就是傳聞中的付甜甜。
那一日,秘庭正殿門口的應龍石塑又塌了一半,聽說是掌教不小心打碎了。
那一日,無數師姐師妹黯然神傷,獨看那女子與神子笑靨如花,獨占寵愛。
那一日,寂靈宗的寂靈幽聽說大喊著要來天極宗殺了勾引神子的賤人,卻被掌教強行禁足,氣得差點吐血。
那一日,伏天師兄閉門不出,大約是不想見到付甜甜與神子親近模樣。
那一日······
總之付甜甜出現在天極宗的第一時間,便吸引了無數目光。
她自己卻似毫無所覺,裝作第一次來到天極宗一般,邊走邊看著周圍景色。
江聽玄麵容平靜,走在她身側,見她對那些景色好奇,偶爾還會講解兩句,讓隨行的兩位秘傳師弟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不過江聽玄沒有第一時間帶她去見掌教夫人,而是先拜訪了掌教本人。
那枚令牌本是他向掌教所求,掌教還欣喜兒子突然對他有所要求,親近了些,想都沒想便破格賜予了他供奉令牌,沒想到他轉手就給付甜甜。
氣得他把正殿門口的應龍石塑又給打碎了。
基於此,他要求江聽玄先帶著付甜甜來見他。
取得了付甜甜同意之後,江聽玄便引她來到飛龍秘庭正殿。
江赫海麵色冰寒,獨坐高處,底下隻有幾位長老作陪。
見到付甜甜,他聲音漠然、充滿威壓感:“你就是付甜甜?”
付甜甜麵色一怔,似乎對他的冷意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看向旁邊的神子。
江聽玄麵容同樣冷漠,道:“掌教有何疑問,可以問我。”
江赫海掌下抓著的椅子扶手‘咯吱’作響,幾乎是咬著牙道:“江聽玄,誰準你將供奉令牌給一個外人?”
付甜甜聽到這,立刻小聲問了句:“神子,是有什麼不妥嗎?”
江聽玄眉頭微皺,安撫了她一眼,才看向上座掌教:“掌教若想收回,我自會另想他法。”
江赫海‘哢嚓’一聲,終於把手下扶手徹底捏碎,他閉了閉眼,努力壓下鬱氣,在心中告訴自己,麵前是自己的兒子,那女子雖然可惡,但已與兒子有了肌膚之親,未來或許會結成道侶,也就是他的兒媳,既是兒子和兒媳,破格給一枚令牌便也不算什麼。
如此反複,他才算平複下來,語氣勉強能夠緩和一些。
基於某些事情,江赫海看向付甜甜,再次開口:“你與伏天臨可是有什麼關係?”
江聽玄眉間褶皺更深,旁邊付甜甜已咬了咬唇角,有些怯弱道:“首席與我,是患難之交,亦是藍顏知己。”
“這麼說你與伏天臨不清不楚?”
江赫海語氣陡然惡劣起來,眼見付甜甜不知該怎麼回答,江聽玄再次麵容平靜道:“她與伏天臨有什麼乾係我一二清楚,不如掌教問我。”
“江聽玄,你是我天極宗神子!”
江赫海實在無法再壓抑怒火,“你身份高貴,什麼女子找不到,非要找一個與伏天臨不清不楚的散修,自甘下賤。”
他這話實在含怒而出,讓本就不太親近的父子關係更冷了一份,江聽玄甚至沒有了和他解釋與付甜甜之間關係的想法,他直接開口:“與掌教無關。”
“你——”
眼看這場交談將陷入更嚴峻的地步,付甜甜麵露歎息,開口勸道:“神子,掌教到底是你的父親,也是關心你,你平素勸我總能一針見血,為何卻不懂自己的心呢?”
江聽玄麵容微怔,看了她一眼,臉上冷意稍稍消退。
掌教卻並未覺得愉快,他冷冷盯著付甜甜溫和美麗的麵容,雖然她的話稍稍緩和了他與江聽玄之間的冷意,可他卻更覺憋屈。
到底給江聽玄灌了什麼迷魂藥?竟事事都聽她的,比他這父親還親近!
也許是覺察到他的目光,付甜甜微微抬頭,朝掌教露出一個溫和笑容,分外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