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上,燕君倒是睡的舒坦了,琉璃海所有傘人都沒睡,就眼眨也不眨的盯著床頭站著的女人看。
閻俊將這稱之為:觀察。
商陸本來不敢和他們一起的,但身邊有白降,緩了一會他也緩了過來,躲在白降後麵探頭探腦。
他悄悄跟白降說:“那是暖袍,豆沙色的長袖夾旗袍,條紋應該是地矩形,冬天穿的,現在很少見了。”
東海在他們後頭聽到了,吃驚問:“商哥,你連這個都懂?”
商陸小聲:“我設計專業的。”
等早就調好的手表顯示走到了七點時,外麵還是灰蒙蒙的。
這也是為什麼琉璃海一眾經驗豐富的小夥在這個海市卻撐不過半個月,就變得情緒焦躁的最大原因了。
這個海市沒有白天黑夜的概念,無論什麼時間,外麵的天空永遠都是《星月夜》裡的景象,傘人們隻能根據自己的手表時間來走,堅持著到點睡覺,不讓時間混淆。
早晨八點,各類鬼怪還在外麵飄蕩,雖然還時不時趴在窗口露出覬覦神色,但都被女人一一趕走。
早晨八點半,老爺子醒來了。
商陸困得眼下一片青黑,迷迷瞪瞪的靠著白降打瞌睡,冷不丁聽到動靜,他一哆嗦差點沒站穩。
白降扶了他一把,商陸趕緊小聲道謝,屏住呼吸望向慢慢起身的燕老爺子。
可隨著他的起身,女人卻漸漸消失不見。
緊張兮兮等著他們對視說話的商陸:“……”
閻俊也是瞪著倆大眼睛,不死心的去到女人原本站著的位置來來回回的看。
“鬼不都是天明雞叫才消失嗎?這也沒天明,也沒雞叫啊。”
燕老爺子並不搭理他,他隻慢慢坐起來,就又蜷在被子裡不動彈了。
商陸試探著走上前,撿起地上的撥浪鼓遞給了他。
這下他果然有了反應,一把抓住撥浪鼓,死活不願意鬆手了。
商陸仔細觀察著燕君的反應,小聲問:“老爺子……咳,你是想媽媽了嗎?”
燕君握著撥浪鼓越發抱緊了自己,一聲不吭。
阿毛覺得不像:“他都九十二歲了。”
閻俊湊過來:“你懷疑那個女人是他媽媽?老爺子不是說他十歲就被送走了嗎?都過去八十二年了,他連他媽媽的長相都記不清了。”
商陸也覺得自己這個猜測有點不太靠譜,但他的直覺又的確是這個答案。
他反問:“可是在一位九十二歲的老爺子潛意識裡,除了父母,還有誰會守護他?”
閻俊沉默了。
他看了一眼死死握著撥浪鼓的燕君,撇過頭,聲音雄厚有力:“也有道理,你們繼續觀察,我出去巡視一下。”
琉璃海的一眾大小夥子紛紛點頭應下,一夜未睡對於他們這個年紀來說不算什麼,此刻好不容易有了點發現,一個個都可振奮了。
隻有商陸敏銳的察覺到了點什麼,他望向閻俊的背影,跟了過去。
到了外麵,商陸才小聲問:“你怎麼了?”
閻俊哈哈一笑:“什麼怎麼了?我能怎麼了?倒是你,這麼怕鬼還出來,快點進去吧。”
商陸:“真的沒事嗎?”
閻俊笑的很大聲:“哈哈哈哈我能有什麼事,你小子是怎麼了?”
商陸遲疑著看了他一秒,伸出手,安慰的拍拍閻俊肩膀。
正笑著的閻俊一下沒繃住,眼眶刷一下就紅了。
他趕緊捂住眼,沙啞著聲音說:“沒事,就是……有點想他們了。”
“也不是每天都想,但是想起來了就很難受,吃餛飩的時候,想起再也吃不到我媽做的餛飩了,練武的時候,回頭去看,也看不到老爺子站在走廊罵我不夠用心了。”
“特彆累,特彆辛苦的時候,也沒有人在後麵幫我撐了,走路的時候會突然想起他們,吃飯的時候會突然想起他們,我真的……很想很想他們,我真的好想他們,如果能再見一麵就好了,隻要跟他們再說一句話就好了……”
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捂著眼很努力的壓抑,可眼淚卻還是浸濕了他的手。
商陸隻能沉默的拍拍閻俊,對於他這個年紀的人來說,就算是想過世的親人都要壓抑下來,將所有的思念壓在心底。
閻俊不能露出軟弱,他身後還有整個琉璃海。
就如同在聽到老爺子也許想的是媽媽時,所有人第一反應就是,他都九十二歲了,怎麼會還想媽媽呢。
可是,在很久很久以前,這位九十二歲的老人家,也曾經是有媽媽的啊。
商陸一下一下拍著閻俊的後背,聽著這個向來大大咧咧的大胡子失聲痛哭。
後麵,白降不遠不近墜在後麵。
他沒有上前,隻將想要飄到商陸他們跟前去的鬼怪一一趕走。
***
接下來的幾天,在琉璃海不再清掃鬼怪後,女人果然每晚都會來。
往往是在燕老爺子想要睡覺時,她總是來到他身邊,為他趕走所有鬼怪。
等到他要醒來時,她又瞬間消失不見。
信息太少,商陸隻能一點點推測:“現在是2005年,老爺子今年九十二歲,我們就算他是今年過世才成為海市主人的,他十歲是1923年,那時候旗袍已經在民國流行了,對得上。”
閻俊也說:“那個年歲可不太平,平民吃不飽餓肚子太常見了。”
商陸也努力的回憶自己學過的曆史:“老爺子是潭州口音,1923年,我記得日軍在潭州槍·殺平民,後麵還發生了大遊行,如果他真的是潭州長大的,在這種情況下他母親選擇送走他很正常。”
閻俊補充:“他說他師母人很好,在他剛到老師家的時候還拿好吃的哄他,在什麼情況下才需要被哄呢?”
東海很積極:“當然是正哭著的小孩才需要哄了。”
“還有這個撥浪鼓。”商陸說:“我本來以為這個撥浪鼓是老爺子五歲就夭折的長子的,可是現在看來,這更像是他的東西。”
這次雖然前期艱難了點,但當女人現身後,所有線索串聯在一起,還是很好解出來的。
唯一的問題就是,老爺子不清醒,女人又不說話,現在倒是弄清楚了他的執念跟他的母親有關,可根本沒辦法破解啊。
當事人還什麼都不知道呢。
哪怕他們提前叫醒老爺子,女人也會在他醒來之前消失。
閻俊頭疼的很,要是糧食充足他們倒是可以慢慢耗,問題是,他們的食物快要耗儘了。
第二十七天,糧食就算再怎麼節省,也隻夠吃四天了。
這幾天所有人都處於勉強餓不死的狀態,商陸因為身體弱,被分了比其他人多的糧食,但他也沒怎麼吃。
這個海市並不需要器匠來打造武器,比起他這個不用出去巡視的,還是傘人們更需要補充體能。
肚子一餓,商陸就去他們種下的種子那小心翼翼照顧。
在他的精心照顧下,小白菜竟然長出來了,雖然因為沒有太陽和天氣寒冷進程緩慢了點,但至少它冒出了個綠色的小尖尖。
商陸驚喜的不得了,在這一瞬間,他的腦海裡蹦出了一係列帶小白菜的菜名,炒小白菜,清蒸小白菜,水煮小白菜,生啃小白菜等等等等。
正在暢想小白菜的爽脆口感時,在旁邊跟著一起幫忙的阿毛也是滿懷欣喜的來了一句:“咱們種種子的時候老爺子還清醒著呢。”
商陸腦子裡的白菜盛宴立刻被一個念頭給擠走了。
女人出現的原因是燕君需要守護。
消失的原因是燕君睡醒。
那燕君神智清醒的原因是什麼呢?
商陸拿出蛇刀,開始小心翼翼的挖出白菜苗,放在手上捧著往屋裡走去。
阿毛心疼的不行:“商哥你挖它出來乾嘛,它長的好好的。”
商陸其實也很心疼:“我試試看老爺子看到這個會不會有反應。”
等進到屋裡,老爺子坐在書桌前,正傻愣愣的往外看。
商陸小心翼翼將這一抹綠色擺在他麵前:“老爺子,你看,白菜苗冒出來了。”
老爺子動了動眼珠子,怔怔望向白菜苗,嘴裡喃喃:“白菜苗……白菜苗……春天來了嗎?”
他一下就激動起來:“是不是春天到了?到春天了??”
老爺子頭探出了窗外,滿懷期待的望向外麵,臉上神情卻瞬間轉為了失望,他悶悶的坐回來:“沒有太陽,春天還沒來。”
商陸小心的問:“是媽媽說,要在春天來接你嗎?她要在春天一個有太陽的日子來接你回去嗎?”
燕君抬頭,悶悶的看他一眼,商陸這才發現,他的神情是類似於十歲孩子在看大人,他的警惕是基於一種‘麵對陌生大人’而衍生的。
他連忙蹲下身,努力擠出一個笑容:“燕……君君,你在等……阿娘嗎?”
燕君不吱聲,隻抱緊了自己沉默的看著他。
商陸換了個問法:“你很想阿娘是不是?”
燕君猶豫著,慢慢點了頭,他很認真的緩緩說:“阿娘說,她怕冷,所以她會在春天太陽最好的時候來接我。”
就是這一句話,讓商陸仿佛瞬間看到了八十年前一個母親最後的善意謊言。
燕君的母親最後自然是沒有來接他的。
在那個兵荒馬亂的時代,她的結局不用猜想就能知道。
他站起來就往外走,阿毛趕緊跟上:“商哥,你乾嘛?”
商陸走的飛快:“造個太陽!”
他當然沒有那個本事造出真太陽來的,但做個假的也不是不能嘗試。
商陸首先做的就是將他們帶進來的所有電池歸在一起,還有各種能用上的材料也都搜刮了一遍。
閻俊是看不懂他在做什麼的,就見著商陸剪開喝水用的瓶子,又拆出一堆線,拿出他們墊在背包裡用來增加浮力的泡沫板,再裝上手電筒裡的電池,幾下就做出了一個‘燈泡’。
“好家夥。”他是這麼評價的:“當初女媧捏人的時候就應該喊上你一起的。”
商陸平時看見什麼都是小心翼翼的,但乾起老本行來,他的神態就全變了,認真又充滿自信。
他節省著材料,一口氣做了十幾個。
東海問:“這些也不像是太陽啊。”
“這是用來發光的,一會你們掛在屋簷就行。”
商陸拍拍手裡的木棍:“真太陽在這呢。”
然後,他做了個風箏。
沒錯,一個圓形的,中間是真空的風箏。
彆看這玩意看著簡單,做起來是真的難,光是給骨架變形就讓商陸折騰了大半天,配重也實驗了很久。
閻俊倒是挺佩服的說:“你以前這是做過多少次風箏啊,這種形狀的都能做出來。”
商陸滿頭都是汗:“我以前沒做過風箏。”
要不然哪會花這麼長時間。
琉璃海一眾人看商陸的眼神就更充滿敬佩了。
閻俊更是直接說:“還好這次你也來了,要是就我們進來,打死我們我們也造不出太陽啊。”
這不是器匠不器匠的問題,完全是有沒有這雙手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