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願同塵與灰(十七)(1 / 2)

行不得也哥哥 繡貓 9203 字 4個月前

聖駕過了朱雀門, 太廟, 上了禦街。前後迤邐上千人的儀衛,如一尾振鱗躍浪的火龍,自宣陽門魚貫而入。薛紈被疾行而來的侍衛叫住,耳語幾句, 他側身往天寶寺的方向看去——流丹飛閣上,有宵煙重重繚繞——那是檀道一所謂的“紫氣”嗎?

他在夜色中微微一哂,驅馬到了禦輦前, 語氣有些沉肅, “陛下,有亂民闖入了天寶寺。”

“什麼?”皇帝放開華濃夫人, 燈火照著一臉驚怒,“朕才離開……他們怎麼敢?”

薛紈苦笑, “大概是臣那尊金佛太招眼了。”他聲音不大, 怕驚擾到旁邊的扈從們,手中令旗一揮, 身著鎧甲的侍衛們往禦輦兩側圍攏過來, 將皇帝護得密不透風。薛紈道:“陛下安危要緊, 先回宮, 臣另派一隊侍衛去天寶寺抓捕亂民。”

皇帝被他一提醒,也怕亂民要衝撞聖駕,不再多說, 一行人馬匆忙進了宣陽門, 返回宮城。阿鬆在輦上被顛得有些犯惡心, 鎧甲和兵器撞擊的嘈雜聲中,皇帝一張臉越繃越緊,她原本就有些煩躁,至此,得蒙聖寵的欣喜已經消失了大半。

離開皇帝懷抱,她坐直了身體,索然無味地望著夜月灑在地上的清輝。

才下禦輦,她就說:“陛下,我想去看天淵池的芙蓉。”

“來人。”宮裡早得了消息,皇帝喚了一聲,便有成群的宮婢和內侍蜂擁而來,喜氣洋洋地拜見新封的華濃夫人。阿鬆這才露出點笑容,對皇帝宛轉地謝了恩,來到華林蒲,見天淵池上蒙蒙的霧氣托著朵朵盛開的芙蓉,在紅燭下凝露含芳,阿鬆高興起來,指揮宮婢摘了最豔的一朵彆在鬢邊,興致盎然地欣賞著殿上的陳設。

劉昭容聞風而來,見所謂的“華濃夫人”正對著一麵刻香鏤彩的圍屏嘖嘖稱讚,劉昭容“撲”的一聲笑了,“阿鬆,”她扯了隻紈扇,款款地往殿上一坐,“兩年不見,你的眼皮子還是這樣淺。”她故意在阿鬆的頭發上打量,要拿曾經在華林蒲的事來羞辱她,“你的頭發還是怪模怪樣,怎麼不包起來?”

“包什麼?”阿鬆笑吟吟的,那芙蓉在頭上沉甸甸的,她扯下來,在小臉上輕拂,漫不經心道:“陛下就喜歡我這個樣子呀。”

劉昭容瞧見她這幅小人得誌的嘴臉就厭惡,她冷著臉道:“這芙蓉才開沒幾天,宮裡誰都不準采,都被你糟蹋了。”

“我喜歡,”阿鬆咯咯一笑,“誰說不準采?陛下把這一池子芙蓉都賜給了我,我想采就采。”不僅要采,她還命兩名內侍放了扁舟,進去天淵池,將裡頭盛放的芙蓉全都摘了來,露珠夾雜著清芬飛濺,她也不在乎,往榻上鋪了厚厚一層,躺上去滾了兩滾。

劉昭容瞧著滿池光禿禿的杆子,氣得罵道:“粗俗!”她是個詩書人家的閨秀,罵不出太難聽的話,隻能冷嘲一聲:“暴殄天物!”

“你還在這乾什麼啊?”阿鬆難得高興一會,她不客氣地趕人了,“等陛下嗎?可陛下說,你太醜了,他看都不想看你一眼。”

劉昭容一張俏臉白裡泛青,丟下紈扇氣衝衝地走了。阿鬆好不得意,在芙蓉堆裡微笑了一陣,宮婢將她扶了起來——她一陣撒歡,出了身熱汗,鬢發也濡濕了,宮婢把她推進浴桶,見她粗野,憂心忡忡地勸說:“夫人這個樣子,怎麼服侍陛下啊?”

阿鬆長這麼大,還沒被人服侍過起居。沾了水珠的潔白肌膚在眼前晃來晃去,她自己先不好意思起來,但竭力地鎮定——以免劉昭容要笑話她沒見過世麵。她振振有詞地說:“陛下就喜歡我這樣。”

也興許皇帝喜歡女人哭哭啼啼的,風一吹就倒。阿鬆想起棲雲寺的袁夫人,一雙濡濕漆黑的眉毛揪緊了。

男人大概都是那樣的。道一把她按在床上的時候,其實臉上的表情也有點凶,要吃人似的,可她那時候非但不怕,反而還很喜歡……阿鬆自沉思中回過神來,冷哼一聲——要是皇帝敢打她,她就把他的脖子咬斷。

宮婢見她一會擰眉,一會微笑,表情瞬息萬變,輕輕掩嘴一笑,將一麵菱花小銅鏡遞過來,說:“夫人,你看你,臉兒紅紅的,眼裡要滴水,多好看呀。”

阿鬆忽閃著纖長的睫毛,她這半晌聽了太多溢美之詞,已經麻木了。平淡地往鏡子裡瞥了一眼,她嗤道:“我當然美啦,不然怎麼會人人都喜歡我?”她正高興的時候,不想聽到陛下這兩個字,厭煩地一掀眉毛,她說:“你快閉嘴,好吵。”

宮婢稱是,瞧了瞧刻漏,“三更了。”

阿鬆沐浴完,被宮婢們圍著,往頭上堆了一件又一件,身上披了一層又一層,簡直要急躁起來。她先是坐在殿上等,又歪在榻上等,一聽見響動,立即警覺地睜開眼,“陛下來了?”問了無數回,到蠟炬成灰,月落星沉,她熬不住,往床上一倒,睡著了。

晨光熹微時,薛紈到了禦前複命,“劫掠天寶寺的亂民都已經捉拿了。”

“什麼亂民?”皇帝憋了一整夜的氣,猛地拍案,“朕才駕幸天寶寺,這些人分明是謀逆!”

近來建康城裡流民橫行,餓殍滿地,薛紈早習以為常了,他道:“陛下說的是。”又說:“幸而這些逆賊隻是劫財,沒有傷人,大殿下安然無恙。”

皇帝手指揉著額頭,半晌,才啞著聲音問道:“最近城裡常起民亂嗎?”

“偶爾有幾起,”薛紈口氣很尋常。

他的話並沒有讓皇帝寬心,皇帝歎口氣,說:“把竑兒接回宮吧,還有棲雲寺的母女二人,”時至今日,他想起廢後還是厭惡,對內侍道:“找個偏遠的宮室給王氏,朕不想看見她!”

“是。”薛紈觀察著皇帝的神色,笑道:“華濃夫人還在華林蒲等著陛下呢。”

“朕現在哪有那個心思?”皇帝沒好氣,把一封奏文丟到薛紈麵前,“你看這是什麼——前幾天送來的,朕都沒顧得上看,剛才隨手一翻,才知道出了大事。”皇帝憤怒地將袖子一揮,“滿朝文武,消息一個賽一個的靈通,卻沒有一個人在朝會上提半句!”

薛紈一聽這話,已經大致猜到了原委。他仍是接了過來,仔細看過,驚詫道:“南豫州刺史叛亂?”

“南豫州距建康朝發夕至,你說朕這會敢閉眼嗎?”

薛紈道:“陛下勿憂,臣這就調集禁軍人馬,晝夜把守各個宮門,以防亂民和叛賊犯禁。”

“還有各處城門,也要死守。”

禁軍人數就那麼多,因為多年戰亂,早就捉襟見肘了,守了宮門,就守不了城門,外有叛軍,內有亂民,這座建康城是眼見得搖搖欲墜了……薛紈心裡想著,滿口應承了,“是。”

“陛下。”一名內侍腳步紛亂地走上殿來,將彭城的戰報呈上,“城裡糧草耗儘,周圍幾個州郡都被樊登劫掠一空,將士們隻能殺馬果腹了,檀侍中請陛下決斷,是不是要退兵?”

“不許退!”皇帝一把將戰報丟在內侍臉上,胸膛急劇地起伏,他的眼裡凶光迸射,“敢退半步,我殺檀氏全家!把檀道一給我抓過來,命他和竑兒一起進宮!檀濟敢退,我斬了他。”

內侍膽戰心驚地叩首請罪,“是,陛下息怒。”

一夕之間,宮裡人人自危,朝臣們大約是從皇帝陰沉的臉色中窺到了他內心的躁動和不安,告病的告病,致仕的致仕,都躲在宅裡不敢露頭了。皇帝心情不好,妃嬪們一概不見,連前幾日才如獲至寶、並賜了滿池芙蓉的華濃夫人,也沒有再去瞧一眼。

阿鬆倚在欄杆邊,手裡轉動著一朵快要開敗的芙蓉,清風吹過,天淵池的綠葉翻卷著,像碧波般湧動。花是被她摘光了,禿枝殘葉的,好不寂寥。宮婢們私下嚼舌頭,說她才進宮,就失寵了,繼而南豫州刺史叛亂——這個女人大概不吉利,阿鬆隻當沒聽見。

各式的綾羅綢緞摞得小山似的,被隨隨便便堆在榻上,她嫌熱,隻穿著件袖口又寬,褲腿又短的青絹衣裳,露著手腕腳腕,像個男女莫辨的童子。

皇帝興許真的把她忘了。阿鬆猜測著,僅有的那點忐忑也消失無蹤。她覺得有點無趣。

宮婢們又在竊竊私語了,阿鬆就像當初在華濃彆院那樣,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躲在屏風後豎著耳朵聽。

真巧。她們嘴裡念叨的又是道一。

皇帝接了大皇子元竑進宮,命道一來陪侍,就住在東宮後的玄圃,那是禁苑的佛堂,曆代皇帝清修參佛的地方。

她們覬覦曾經名動建康的檀郎,正互相慫恿著,要借故去玄圃走一趟,瞧瞧他做了和尚,是不是還那樣俊。

“醜,”阿鬆自屏風後繞出來,對她們不屑一顧,“沒了頭發,能俊到哪裡去?”

宮婢們被她唬了一跳,互相拉扯著袖子退下去了。她知道她們是偷偷去看和尚了,生了好一陣悶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