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願同塵與灰(十六)(1 / 2)

行不得也哥哥 繡貓 8104 字 5個月前

自先帝時就發下的宏願, 要北伐攻破洛陽, 曆時將近三年,南朝大軍節節敗退,漸成強弩之末——皇帝曾經有多麼的躊躇滿誌,如今麵對空蕩蕩的國庫, 頻頻發生的民亂,也頭疼不已了。

再有送到禦案上的戰報,皇帝也不想再看了。年紀越長, 越發眷戀那點父子情意了, 膝下幾名皇子都還沒長成,各種不堪大用, 皇帝難免想起長子,問內侍道:“竑兒在寺裡可好?”

內侍慣會察言觀色的, 一聽皇帝語氣, 心下了然,笑道:“很好, 聽說每天都要向佛祖祈求陛下康泰, 國朝安寧。”

“我那時有些意氣用事了。”皇帝手指揉著額角, “我要去趟寺裡祈福, 順便看一眼竑兒。”

朝臣們風聞皇帝時隔兩年,要再次駕臨天寶寺,連夜往寺裡布施設齋, 將這間日漸破敗的皇家寺廟裝點得祥瑞齊飛, 花枝亂顫, 一派盛世景象。皇帝禦輦抵達寺內時,朝臣們已經久候多時。玄素親自迎了出來,將皇帝領入佛堂,轉而瞧見薛紈也在侍衛群中,玄素隔著人群對薛紈躬了躬身,“將軍也來了。”

眾人都在,他卻對薛紈格外地熱忱,皇帝有些詫異,對薛紈笑道:“你什麼時候和玄素這麼熟了?”

薛紈指了指那帷帳後若隱若現的赤金佛身,小聲道:“是看在臣布施的麵上。”

那一尊赤金佛,即便薛紈,恐怕也得傾儘家財,皇帝咋舌道:“好大手筆——朕怎麼記得你不信佛?”

薛紈微微一笑,說:“臣……是為還願。”

“倒也不必。”皇帝跟薛紈熟稔,說話也很隨意,“你也該好好攢些錢,娶妻成家了。”

“這個嘛,臣不急。”薛紈才二十餘歲,眼裡閃著年輕人的光彩,“強敵未滅,何以家為?”

“難得你有這個忠心。”皇帝頷首,被他一句話說得熱血沸騰,親自拈了香,往佛前躬身拜了拜,揚聲道:“佛祖保佑我軍早日驅除敵寇,恢複河山!”

“驅除敵寇,恢複河山!”一群文武大臣們緊隨著皇帝,齊聲高呼。

法會開始,成群的僧人身披袈裟,手持小鼓、搖鈴,圍著殿前那巨大的蘭盆緩緩行進。一名捧缽的僧人越眾而出,在盆前嗚嗚咽咽地吟誦著佛經,扮的正是乞餓鬼的目連尊者,“願使現在父母,壽命百年無病、無一切苦惱之患,乃至七世父母離惡鬼苦,生人天中,福樂無極。”

“竑兒怎麼不上來拜見?”皇帝聽著經文,心裡頗有觸動,不禁問道。

元竑穿著一襲布衣長袍,走上殿來,對皇帝叩首行禮,“罪奴未經傳召,不敢造次,陛下恕罪。”

他十二歲,舉手投足間已經十分沉穩,唯有聲音略微顫抖,似乎激動極了。

皇帝沉默了一會,說道:“佞臣作亂,你又有什麼過錯,要自稱為罪奴?你雖然在寺裡暫住,但仍舊是為父的骨肉,為什麼要這麼生分?”

皇帝這話,是要赦免他的意思了。元竑感激涕零,兩眼閃著淚花看向皇帝,喃喃叫聲“阿耶”,便被機靈的內侍攙扶起來,引到了皇帝身側。

父子嫌隙儘釋,皇帝心情頗佳,挽著元竑的手到了蘭盆前,抓起一把供米,揚手灑向眾人。這場盂蘭盆節辦得極儘奢靡,米糧瓜果中,還夾雜著無數的小金幣、珠翠,在暮色下燦燦耀目。皇帝見元竑手裡也攥著一把米糧,卻躊躇不動,笑道:“這是放焰口,施舍米糧給亡魂,你怎麼愣著?”

元竑年紀還小,見皇帝和聲笑語的,他鼓起勇氣,說道:“亡魂是要超度,但兒想,彭城、陳郡抵禦敵軍的那些將士們,恐怕連一口糙米、一碗熱湯都吃不上,陛下要是把給寺裡這些布施都換做軍中的糧草輜重,將士們一定能夠……”

“住嘴!”皇帝一臉慍怒,“你就不能讓朕高興一天嗎?”

元竑吃了一驚,連忙閉上嘴,見皇帝拂袖而去,他惴惴不安地跟進殿,因為自知又說錯了話,心裡十分沮喪。果然之後皇帝心情都不大好,也沒怎麼搭理元竑,不等法會結束,便要起駕回宮。

暮色降臨了,皇帝登上禦輦,才到山門,見許多沙彌手裡捧著紅暖的燈火,正小心翼翼地走著,皇帝奇道:“那是去乾什麼?”

元竑打起精神道:“那是兒親手做的河燈,悼念亡魂的,一會要去河裡放燈。”

皇帝招一招手,命一名沙彌走進,拿過河燈一看,上麵果然寫著某某人,某某之子,或某某之夫。皇帝道:“這些都是戰死的人?”

元竑道:“是,每逢寺裡有人來布施祈福,兒都問過姓名,是為國朝捐軀的,就記錄下來,做一盞河燈。”

皇帝一時無言,他在禦輦上舉目望去,果然遠遠見無數點飄搖的燈火,綴成星河般蜿蜒流動。“原來這一仗,光建康就死了這麼多人。”皇帝喃喃道,目光轉向元竑,溫和了許多,“你不必這樣惶恐,你是皇子,心裡時常記掛著百姓,朕很欣慰。”

元竑眼裡頓時綻放出喜悅的光芒,“是,陛下!”

“不過,”皇帝語氣一轉,“你才多大?會說這樣的話,做這樣的事?是誰教你的?”

元竑一窒,立即辯解:“沒有人教過,是我自己想的。”

“哦?”皇帝點一點頭,“怎麼沒看見道一?聽說你時常和他在一塊。”

元竑道:“今天是他母親的祭日,他也去河邊放燈了。”

“走吧。”皇帝笑著點頭,“我們也去瞧一瞧。”

皇帝一行,乘著夜色,到了秦淮河畔。羽林監已經提前一步將河邊的百姓都驅散了,唯有滿河花燈,隨著蕩漾的碧波幽幽暗暗地搖曳,一時繁光綴天,星漢西流。皇帝欣賞了一陣燈景,目光一轉,見侍衛遠遠領著一名僧人來了,還不及通稟,他便從那道身影認出人來,“道一。”

道一對皇帝施了禮,抬起頭來時,麵上還有些意外,“陛下的眼力真好。”

皇帝打量著他,哈哈一笑,“你不管做什麼樣的打扮,走路的姿態都和彆人不一樣,我一直都記得。”

道一低下頭,笑道:“陛下英明。”

也有些變化。以前他即便嘴裡稱罪,脖子還是梗得直直的,現在恭謹多了,腔調也很平和——皇帝覺得他雖然剃了度,卻比從前順眼多了。他一笑,說:“許久不見了,伴我一起登船遊河吧。”

道一稱是,跟在皇帝身後,登上了華麗的畫舫。船身一動,劃開星河,攪碎月影,溯流緩緩前行。皇帝盤腿坐在船頭,仰頭看著天上忽明忽暗的星子,問道一:“你看現在這滿天的星芒,是吉兆還是凶兆?”

道一很自然地說:“星河燦爛,紫氣蒸騰,當然是吉兆。”

皇帝正為戰況煩心,聽了這句,也不由一喜,“果真?”

道一點頭。

皇帝今夜感慨良多,“我記得兩年前,你在太卜司,說天有異象,熒惑守心,朕隻當你是危言聳聽。哪知王孚死後,果然赤星歸位——後來想想,是我錯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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