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願同塵與灰(十六)(2 / 2)

行不得也哥哥 繡貓 8104 字 5個月前

道一搖頭道:“忠恕行則仁德昌,仁德昌則天地和——這都是陛下的仁德所致。”

皇帝心懷大暢,“既然已經消災解厄,你也不必在寺裡虛度光陰了。來羽林監吧,我身邊正缺你這樣文武兼備的年輕人。”

元竑在旁邊悄然聽著,頓時驚喜交加地看一眼道一,隻當他立即要叩首謝恩,誰知他一怔,卻說:“陛下恕罪,”他將一雙手伸出來,“我在寺裡兩年,隻握筆,不握劍,指尖都是筆杆磨出的繭,武藝已經荒廢了。”

皇帝卻不信,叫了薛紈來,指著他對道一說:“你和他比一場,贏了他,我擢你做羽林監衛率。”

薛紈在船尾吹著徐徐的夜風,正犯懶,他徑直將腰間的羽林監衛率令牌呈上來,笑道:“不必比了,臣以前就是道一師父的手下敗將。”

皇帝咦一聲,“你們以前比過?”

“陛下忘了,”道一平心靜氣的,“我曾經從薛將軍劍下逃過一命,還在床上躺了一個月。”他眼尾淡淡一瞥薛紈,“薛將軍也不記得了。”

這兩人一個比一個謙虛,話音裡卻一股唇槍舌劍的味。皇帝聽得有趣,轉而問道一:“你一個剛二十歲的年輕人,坐得住?那你說說,在寺裡都抄了幾箱子的經書啊?”

道一慢慢說給皇帝:“譯了《立世阿毗曇論》、《意業論》、《成就三乘論》、《正法華經》、《僧澀多律》、《光讚般若經》……大概也有十七八卷了。”

皇帝狐疑地看著他,“你是真靜下心要做和尚了?”

道一笑道:“小僧現在不就是和尚嗎?”

“好,”皇帝聽他堅持,也不勉強,讚了一句:“學窮三藏,貫練五部,以後你的成就,恐怕還要勝出玄素許多了。”

“承陛下吉言。”道一不失時機地站起來,“小僧該回去做晚課了。”

皇帝沒有挽留他,“你去吧。”

畫舫靠岸,元竑緊跟著道一,剛一上岸,便急著扯他的袖子,“你為什麼不肯進羽林監?”

進羽林監?道一心中嗬嗬冷笑,檀濟還在彭城統帥千軍萬馬,他進了禁軍,豈不成了另一個王玄鶴?他瞧著元竑那張和皇帝肖似的麵孔——即便少年赤誠,他在望向皇帝時,仍是滿臉的孺慕之思。道一沒有直言以告,隻微微一笑:“不都說了嗎——我不是那塊料。”

皇帝試探過道一,放下心來,起身對內侍吩咐道:“回宮。”

在內侍尖利的“起駕回鑾”聲中,船下碧波湧動,進了朱雀航,眾人簇擁著皇帝走向船尾,忽覺船身微微一震,似乎撞了什麼,侍衛們警覺,立即拔劍回顧,有人指著黑黢黢的船沿,“有民船犯駕。”

羽林監早將整條河都封了,不該有其他船隻的——皇帝疑惑地看過去,見那葉扁舟輕輕一撞,又蕩開了,舟上一條綽約的人影,被滿河微紅的光籠著,她的頭發有些怪異,隻及肩頭。夜風吹拂著衣帶,顯露出聘聘婷婷的身段,分明是個女人。她舉起燈,也往畫舫上看來,一雙眼睛裡,仿佛有星光在柔波裡蕩漾。

船夫早嚇得拚命求饒了,這美麗的少女卻懵懵懂懂的,還疑惑地瞧了瞧劍拔弩張的侍衛們。

皇帝暗自稱奇,攔住侍衛,走上前問道:“你是神女,還是亡魂?”

她走上船頭,腳下打著旋的花燈如紅蓮盛開。眾人沒有皇帝的命令,都靜默了,她一開口,是格外的清悅婉轉,“陛下,我是阿鬆呀。”

“阿鬆?”皇帝還有點魂不守舍,“哪個阿鬆?”

小舟一靠近,皇帝便迫不及待伸出手去,握住柔荑,把她牽上畫舫。她的發絲間有濃烈的芬芳,皇帝深深嗅了嗅。

“陛下,我是阿鬆呀。”她嫣然一笑,拂了下肩頭流雲般的青絲。

這個頭發……皇帝恍然大悟,“是你?”他難以置信地盯著阿鬆,“你……”美人在懷,他一時心蕩神馳,語氣也溫柔了,“朕剛才沒認出你來。”

阿鬆紅唇一嘟,“我沒有昭容長得美,所以陛下不記得我了。”

“誰說的?”皇帝沉浸在那甜膩濃稠的芬芳中,渾身都酥軟了,“昭容不及你萬分之一。”

阿鬆發出一聲清脆的笑容,是肆無忌憚,也是天真爛漫,她手指撚著青絲,眼波一轉,“那昭容豈不是醜得跟鬼一樣?”

皇帝在她下頜上一捏,笑道:“剛才以為你是神女,原來你是個妖精。”明知道阿鬆犯禁和薛紈脫不了乾係,皇帝忍不住想和她多說幾句話,“你在這乾什麼?”

“我來祈福,求佛祖保佑檀侍中打勝仗。”

她是檀濟的養女,皇帝點點頭,“你的燈是哪一盞?”

阿鬆茫然望著河中的萬點星光,“我不記得啦。”她依偎在皇帝身上,又展露了笑顏,“陛下你看,像開了滿河的蓮花一樣。”

“你喜歡蓮花?”

“喜歡呀。”阿鬆探出雪白的手,攪動了河裡的月影,有隻簡簡單單的,素麵的河燈漂到了手邊,她拾起來,“陛下,你看著上麵還寫著字呢,”她紅唇翕動著,“檀……”才吐出一個字,她便愕然止住了。

皇帝也瞧見了,“檀門李氏,檀濟的先夫人似乎姓李,”皇帝嘖嘖稱奇,“這大概是道一放的,巧了。她多少也算你的亡母了。”

阿鬆把河燈放進水裡,鬼使神差地往河邊瞥了一眼。正見橋頭一個年輕的僧人,正微微垂著頭,不知是在看月影還是看人影。他站起身,撣了撣袖子,往天寶寺的方向快步走了。

“跟朕走吧,”皇帝忽然開口,打斷了阿鬆的思緒。

她有一瞬間不知所措。

皇帝對著她微笑,“朕把華林蒲賜給你,天淵池有十裡芙蓉,一開起來,美不勝收,正配你。”皇帝生著一張頗英朗端正的臉,溫柔的時候,也並不醜。

阿鬆張了張嘴,聽見自己的聲音道:“好。”

皇帝揚聲一笑,拉著她的手,一起登上禦輦。旌幢蔽月,華蓋上的流蘇輕輕打在手臂上,阿鬆低著頭,一陣心煩意亂,皇帝隻當她害羞,抬起她漲紅的臉欣賞半晌,興致勃勃地說:“你這張小臉,真像一片蓮瓣,朕要替你想個恰如其分的封號——嗯,你是從華濃彆院來的,就叫華濃夫人,怎麼樣?”

阿鬆沒精打采,“謝陛下。”

薛紈隨扈,禦輦上皇帝和阿鬆的對話都聽在耳裡,他在馬上扭過頭來,對著阿鬆露出一抹半是奚落、半是同情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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