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願同塵與灰(二十)(2 / 2)

行不得也哥哥 繡貓 9345 字 4個月前

“足尖踩在刀刃上,又怎麼會不畏懼?”樊登揚聲大笑,“你年紀輕輕,卻很老道呀。”

薛紈笑道:“屬下都是肺腑之言。”

有士兵進來,問廢後王氏要怎麼處置。樊登沉吟道:“雖然是廢後,但陛下的意思,大概是要立元脩的長子元竑,她是元竑的生母,也不要虧待了她。聽說她被叛軍抓住,狠狠折辱了一番?”

薛紈沉默了一瞬,說:“是。”

元脩殘暴,樊登對他的妃嬪們並沒有多少同情,“建康儘是昏庸之輩,南朝又如何不敗?”他嘲諷地說。

薛紈敷衍了樊登幾句,告辭離開。經過玄圃時,他略一躊躇,走進樊登安置王氏的側殿,殿上隻有寥寥幾名宮婢,被薛紈屏退。

王氏已經從被叛軍□□的驚懼中恢複過來,隻是精神不振。她散亂著頭發,臉色蠟黃地躺在枕上。和薛紈經年不見,她的眼神裡有一絲憤恨,又有一絲疑惑。“你……降了北朝了?”

麵對這個可憐的女人,薛紈神情裡竟有了一點昔日的溫和。知道王氏最掛念的是兩名子女,他說:“陛下有意令大殿下繼位,大公主也安然無恙。”

王氏點頭微笑,一滴眼淚順著眼角滑下來。見薛紈不再冷酷,她重燃了一絲希望,抓住他的手,哀求道:“我是沒臉再待在建康了,竑兒繼位後,彆人隻會恥笑他的母親……你帶我走吧,念在我們昔日恩情的麵子上。”怕薛紈不肯,她急急地說:“當初不是我薦你進太子府,你又怎麼能有今天?求你,就當報恩,帶我走吧。”

薛紈無奈道:“我自己在刀刃上行走,朝不保夕,你跟著我,沒有安生日子過。”

王氏隻當他推諉,急著用胳膊撐起身子,顫抖的雙唇湊近他耳畔,“我那一天在元脩的寢殿裡找到了他的國璽,當初元氏南渡,自洛陽帶走了傳世國璽,曆經百年,桓尹一定想把國璽找回去。我遇上叛軍之前,把它丟進了正殿外的水井裡,誰都不知道。你帶我走,把國璽獻給桓尹,好謀份前程。”

薛紈道:“你就是為了找這個,才遇上了叛軍?”

王氏把他當浮木似的緊抓在手裡,“道一問我,我都沒有告訴他。隻有你知道,你就承我一份情,救我一命吧。”

王氏懇求的目光中,薛紈推開她,搖頭道:“我不能帶你走。”

王氏的眼光頓時渙散了,她噙著眼淚躺回枕上,喃喃道:“我是要逼我死……”

“你就當我對不住你吧。”薛紈在王氏翻來覆去的呢喃聲中,起身走出殿外,叫了兩名心腹侍衛,命他們去井裡打撈國璽,在玄圃才等了一會,忽聽殿中有人尖叫,他微微一驚,忙折回側殿。

床兩側帷幕低垂,王氏發髻高挽,一襲皇後禮服穿得嚴整,靜靜地躺在枕上,抹得脂紅粉白的臉上,透出死一般的氣息。

她自儘多時,已經氣絕了。

她才三十餘歲年紀,冰冷的肌膚尚且光潔。在那樣華麗的裝飾下,麵孔上透著一絲安詳的靜美。

薛紈沉默地坐了半晌,手在她臉頰上輕輕碰了碰。宮婢在旁邊慌亂的走動聲驚醒了他,他收回手,說:“稟告樊將軍一聲,把她葬了吧。”

因為是廢後,樊登也沒有大費周章,隻說聲知道了,便命人將王氏裝殮了,擇日下葬。薛紈領命,放開王氏,在殿外趁著夜色孑然徘徊,忽聽腳步聲,見兩名侍衛趕了回來,如獲至寶地將一團黃綾奉上。

薛紈手指解開黃綾,見巴掌大的一方玉璽,在月色下光華流轉,散發著瑩潤的色澤。這是山河崩解,南北分據時的洛陽失物,象征著天下一統的至高權柄。

薛紈將玉璽在手中把玩片刻,聽見身後響動,是宮人們用被褥裹著王氏往殿外而來。

“慢著。”他屏退了眾人,掀開被褥,將黃綾包裹的玉璽放在王氏胸前,厚重的皇後禮服,遮掩了玉璽的輪廓。看了一會,他重新掩住了王氏的麵容,看著宮人將她移進棺槨,死者的容顏和那點隱約的光華,徹底消失在了黑暗中。

“廢後王氏自儘了。”宮婢對阿鬆悄悄說。

阿鬆動作遲滯了一下,瞧著銅鏡裡的麵容。她的年紀,才堪堪到王氏的一半,那樣鮮活嫵媚的眼神,丹霞染就的朱唇——為什麼要死呢?是怕去洛陽嗎?她鎮定地拿起螺黛,細致地描繪著鴉羽般的眉毛。

我才不死呢。誰來我也不怕。她暗暗地叮囑自己,側臉對著銅鏡,挑起了纖細的長眉。

這一轉臉,餘光瞥見了薛紈。

他站在門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宮裡所有的女人都在哭,大概隻有你還有心思濃妝豔抹了。”

阿鬆揚起臉,在銅鏡裡睨著薛紈慢慢走近的身影。

樊登之下,也就他了,在禁宮裡來去自如,他很有一番春風得意、揚眉吐氣的姿態。

阿鬆眼尾不屑地瞥了他一記,“有什麼好哭的?”

薛紈說:“被拋棄的女人,大致總要哭幾場的。”

薛紈壞心,故意地往她傷口上撒鹽,阿鬆沉下臉,狠狠啐他一口。

薛紈到了阿鬆麵前,捏住她下頜,強迫她轉過臉來,好整以暇地端詳著她。

阿鬆被他的灼灼目光看得心虛——如他所言,她是哭了,才剛還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大場,連脂粉都衝掉了,隻好蓋了一層又一層,好遮掩那紅腫的眼皮。“看什麼?”她冷嗤一聲,把薛紈的手甩開,對著銅鏡嘀咕一聲:“北蠻子。”

阿鬆和宮裡的女人一樣,對未知的洛陽有深深的畏懼。薛紈哂笑一聲,“怪誰呢?樊將軍進城前,我就要你跟我一起走,你不肯,還要恩將仇報。”他咬牙摸了摸額頭上的傷口。

“呸。”阿鬆拿起口脂,輕蔑地說:“我乾什麼跟你走?你也……”

一個“配”字還沒出口,被薛紈擒住後腦,猛地攫住了口舌。他這人又蠻橫,又熱烈,阿鬆被製住雙手壓倒在地上,隻覺得自己要被滅頂的氣勢吞沒了,急得麵紅耳赤,奮力幾腳踢開薛紈,連滾帶爬地躲到一邊,一雙眼裡噴火似的瞪著他。

薛紈抹了一把唇邊鮮紅的口脂,氣息微定,他笑道:“我的嘴臭不臭?”

阿鬆早忘了罵他嘴臭的話,她怒不可遏地抓過螺黛丟去薛紈頭上,“你再不滾,我叫樊登來!”

“夫人息怒。”薛紈懶洋洋地告了罪,離開了華林蒲。

壽陽公被從南山紫泉行宮迎回建康,還沒來得及進宮,便被樊登催著要回洛陽去了。隨行又有文武重臣、宮嬪子女,人人都是以袖障麵,羞慚不已,唯有華濃夫人明豔照人,昂首挺胸地上了馬車。

一行隊伍,迤邐數裡,旗幟招展地往城外緩緩而行,阿鬆正在車裡發呆,忽聽沿途百姓嗚咽的哭聲中,有悠悠的梵音在天際回蕩,她問宮婢:“又是誰在發喪?”

“是武安公。”宮婢道,“樊將軍還問,夫人的馬車是不是要略停一停,去檀家看一眼。”

阿鬆怔了一會,才想起武安公是檀濟。她掀起車帷,見紅柿般的秋陽下,白幡如低垂的流雲般在天際拂動,在穿白麻喪服的人群中,道一的一身緇衣帶著秋意的肅殺。他走到樊登馬前,對樊登雙掌合十,施了一禮。

委婉地拒絕了樊登要親自去吊喪的盛情,他淡淡地一笑,退至道邊,和建康百姓夾雜在一起,看著壽陽公的隊伍慢慢往北行進。

阿鬆緊緊盯著他,待到快行駛至道一身邊了,見他麵孔微微一動,仿佛要轉過臉來,阿鬆迅疾地放下車帷,躲回了車裡。

我怎麼這麼傻——他連一滴眼淚都沒有。阿鬆默默地想,她茫然若失地靠在車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