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願同塵與灰(二十)(1 / 2)

行不得也哥哥 繡貓 9345 字 4個月前

闔宮的人都靜默著。樊登沒有像南豫州叛軍那樣縱容士兵四處燒殺搶掠, 才經曆了無數場鏖戰, 他在殿前踱了幾步,言語間和和氣氣的,仿佛是個禮節備至的遠方來客,不沾一點血腥氣。“聽說南朝的宮裡堆金疊玉, 走鸞飛鳳,連禦用的夜壺都嵌的瑪瑙,卻讓叛軍糟踐成這個樣子, 真是可惜。我們要是早點到, 也不至於讓建康百姓生靈塗炭了。”

他嗟歎一陣,見道一在一群畏畏縮縮的宮人中格外顯眼, 初升的月華照在臉上,那清冽的目光, 不躲不閃地盯著自己, 樊登微惱,指著道一問:“這又是哪位高人?”

薛紈道:“這位是天寶寺的道一師父。”

樊登“哦”一聲, “仿佛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是檀侍中的愛子, ”薛紈望著阿鬆二人, 意味不明地一笑, “也是華濃夫人的……尊兄。”

“原來如此。”樊登沉吟著,原本要發作的,也忍了, 若有所思地瞧了道一一眼, 他轉而對阿鬆道:“南豫州叛軍的賊首已經伏誅, 夫人不用再躲躲藏藏了,請回華林蒲吧。”

阿鬆立即搖頭,往道一身邊躲了躲。

樊登恍然大悟,笑道:“夫人彆怕——原來你還不知道,元脩在南山自縛請降,陛下不僅不降罪,還下詔封他為壽陽公。在下是特地來迎接壽陽公和家眷去洛陽的。此去洛陽,千裡迢迢,夫人回華林蒲好好歇一歇,才好啟程。”

這是一名統帥千軍萬馬的將領,即便笑嗬嗬的,說起話來仍是不容置疑的強橫味道。阿鬆緊緊抓住道一的手——袖子裡,他的手也沒有溫度,靜靜地任她抓著。阿鬆膽氣很壯,她大聲道:“我不去洛陽。”

樊登搖頭,“陛下特意囑咐,要好好地請華濃夫人去,臣怎麼敢違命?”

好像一夕之間,華濃夫人的大名就傳遍了天下。若在平時,阿鬆一定說不出的得意,此刻聽到夫人這兩個字,她便要膽戰心驚。她頭搖得更堅定了, “我在洛陽舉目無親,去乾什麼?”

樊登雖然不耐煩,奈何奉了聖旨,也不敢太放肆,他耐著性子笑道:“華濃夫人,怎麼能說舉目無親?陛下對壽陽公尚且禮敬十分,何況是夫人這樣的美人?”他笑著環視四周的殘牆斷垣,對北朝的繁盛很是驕傲,“漢家伊洛九重城,禦路浮橋萬裡平。我們洛陽,蘭台桂戶,雕梁繡柱,並不比建康差——在下認為,比建康更勝一籌。聽說壽陽公元後早被廢黜,昭容也被叛軍擄走,以後萬千種榮寵,獨屬夫人一個,你不去,難道要在這廢墟之中做個無人問津的廢妃嗎?”

阿鬆心亂如麻,不禁抬起頭來,去探尋道一的眼神——自樊登闖入,他便靜靜站在她身邊,一言不發。樊登身邊聚集的火光,驅散了如霜的月華,他的諱莫如深的眼神後,有種咄咄逼人、快被火光燃燒殆儘的沉默。在這令人窒悶的無言凝視中,阿鬆鼓起勇氣,試探地問他,“你想去洛陽嗎?”

道一眼裡迸射出一種早知如此的尖銳諷笑。他搖一搖頭,堅決地掙開阿鬆的手,他退後一步,客客氣氣地對她說:“夫人一路保重。”

“我不去!”阿鬆被道一甩開手,瞬間慌神了,她急得要把心掏給他,“你不去,我也不去。”

“道一師父若是駕臨洛陽,陛下一定也奉為貴賓。”樊登不失時機地開口了,“我這會想起來了——原來洛陽最近風行的幾卷佛經都是你的譯本,師父年紀輕輕,佛法精深,連宮裡的太後、諸位妃嬪都讚不絕口呢。”

“將軍不必為小僧費心。”道一委婉地謝絕了樊登的邀請。

“哦,那師父請自便。”樊登對道一是格外地禮遇。

“我也不去,你們走吧。”阿鬆斷然道。

樊登從兄妹的爭執中悟出了點不一樣的味道。他嗬嗬輕笑,說:“聽說夫人隻是被檀侍中收養的孤女,又何必對建康留戀不舍?”他對道一意味深長道:“師父勸一勸夫人吧。陛下親口點了華濃夫人的大名……抗旨的大罪,連在下都承擔不起。”

他沒再和阿鬆多費唇舌,手一揮,便率侍衛們到宮門外等候。

阿鬆茫然地站了一刻,見月華中道一那條孤立的身影一動,她慌忙拽住他袍袖,“你去哪?”

“出宮。”

阿鬆失聲道:“那我呢?”

道一垂眸看著她,他的臉冷淡自持,“你自便。”

阿鬆一顆彷徨的心猛地墜了下去,她求助似的望著他,“我不想去。”

道一搖頭,“樊登是奉旨而來,恐怕不容得你不去。”

這種毫不加掩飾的漠然,令阿鬆刺心切骨,她不管不顧,要去奪他的劍,“樊登又算什麼?北朝皇帝又算什麼?你不是劍術天下無敵嗎?你為什麼不去殺了他們?”一把劍握在道一手裡,她咬牙切齒,卻不能撼動他分毫,狠狠推了他幾把,“你願意為了不相乾的袁夫人拚命,為了沒用的皇後拚命,你不願意為了我抬一根手指頭……”

道一巋然不動,他的聲音很冷淡,“你不值得。”

“什麼?”阿鬆難以置信。

道一又說:“你不值得我拚命。”

阿鬆跳起來去揪他的衣襟,她恨死他了,恨得不惜用最惡毒、最刻薄的詞眼去罵他,“你這個貪生怕死的窩囊廢,你怕薛紈,怕樊登,你怕北朝的皇帝要你的命,你連元脩都比不上!把自己的女人往火坑裡推,你也算個男人,呸!你不敢去,把劍給我,我殺不了樊登,我就自儘……”

道一不僅沒有觸動,反而微微地一笑,“即便這天下都傾覆了,你又怎麼可能自儘?死人如何去看洛陽的蘭台桂戶,雕梁繡柱,去享受萬千於一身的榮寵?你真的不想去,我死也會攔住樊登。你既然想去,我又何必多此一舉,攔了你的前程,徒惹你日後怨恨?”

“你胡說!”阿鬆尖利的嗓音響徹玄圃,“我不去,我不去!我死也不去!”

“你去跟樊登說吧,”道一把袖子從她手裡扯回來,還心平氣和地安撫了她一句,“樊登有北帝的旨意,不會慢待你的,你不用怕。”

阿鬆追了他兩步,忍著奪眶而出的眼淚,“你去哪?”道一沒有回答,她又尖聲叫道:“你不管我,我就去洛陽,你彆後悔!”

道一停了片刻,穿過廊蕪,往宮門外走去。

“道一師父,”樊登被侍衛簇擁著,正在宮道上踱步,見道一出來,他沒有阻攔,目光在道一的佩劍上一逡,他似有所悟,“要去彭城嗎?”

“將軍,”道一頓了頓,對這位手握大權的北朝將領低了頭,“將軍明察秋毫。”

“彆去了,”樊登躑躅片刻,說,“檀侍中在彭城寧死不降,被身邊的將佐戕害了性命,陛下有感於他忠義,追封為武安公,特令厚葬。”

道一的表情瞬間凝滯了,一張臉在火光中比雪還白。

樊登對他倒頗有些同情,點點頭,說:“等棺槨到了建康,我再派人請你去城外迎接。”

“多謝。”良久,道一唇間慢慢吐出兩個字。

目送道一離去,樊登鬆口氣,轉而對左右道:“請華濃夫人去華林蒲。”

樊登人馬一散開,宮裡頓時喧騰起來。經曆了叛軍肆虐,宮人們麵對秩序森嚴的北朝士兵,麻木中又略感欣慰,各自領命去收整各處宮室給樊登等人暫住。三更半夜的,各位妃嬪、公主們也被傳到殿上,樊登點了幾名特彆年輕貌美的,命與壽陽公一起押赴洛陽。

這一趟,有薛紈率領禁軍裡應外合,樊登得以不費吹灰之力攻入建康,對薛紈大力讚揚,“這次南征,陛下論功行賞,你當為第一位。”

薛紈忙道:“不敢。”

他忙了幾個日夜,渾身沾滿血汗,額頭上的疤還格外顯眼。樊登笑著打量他,昔日的無名小卒,眼見要平步青雲,躋身朝廷了,樊登也頗有籠絡之意,“你離開洛陽,有幾年了?這幾年不好過吧?”

“有八年了。”薛紈苦笑一聲,這些年,沒有一夜敢合眼的,緊繃到極點的神經驟然放鬆,反倒有些不適。這其中的滋味,又怎麼能在樊登麵前傾訴?他笑道:“屬下記著陛下和將軍的英明神武,從無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