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過了一天一夜,她還有些恍惚不敢相信。
這有了個孩子呢。
真是做夢般,但它又的的確確、安安靜靜存在了三個月。
謝地……
這個名,唉。
沈玉嬌低低歎口氣,若是裴瑕來取名,定不會這般隨意……
這念頭一起,她懊惱地蹙起眉,如何又想起他。
如今裴氏宗婦已葬在邙山,她與他那大半載的夫妻情誼,也該如一捧黃土葬在過往,不宜再念。
可道理是道理,一旦想起那人,思緒就控製不住般,他在淮南戰事可還順利?
他是否知曉家鄉的澇災,又是否知曉她逝世的消息?
若知道了,他可會懷疑她的死因?
又可會……為她傷心?
不過他那薄情寡欲、冷清冷心的性子,應當也不會由著自己沉溺妻喪太久吧,畢竟比起兒L女情長,他還有許多大事要做呢。
一個妻沒了,再續弦就是,多簡單的事,王氏沒準已經挑了好些人選。
種種思緒,紛雜淩亂擠在腦中,也不知想了多久,最後困意襲來,她眼皮沉重地睡了過去。
-
翌日,天高雲闊,碧空萬裡。
謝無陵做了個背著媳婦下花轎的美夢,醒來時精神飽滿,心情大好。
推開堂屋的門,剛要舒展手臂伸個懶腰,便見廚房門敞開著,正往外冒出一陣滾滾濃煙。
他眼皮一跳,三步並作兩步就衝了過去,嘴裡罵罵咧咧:“哪個不長眼的竟敢偷到老子家——”
待看清灶頭前那個在濃煙裡嗆得不行的嬌小身影,剩下的話陡然卡在嗓子眼。
“你在這做什麼?”他大步上前。
“我…咳咳……”
沈玉嬌彎著腰,一邊揮手扇開煙氣,一邊淚眼婆娑仰起臉:“孩子餓醒了,我想給他熱些羊奶,順便做頓早飯。可這個火,不知為何…咳咳……就是燒不起來。”
她昨日在院裡看看過他做夕食,他點柴燒火都特彆簡單,一下就把灶燒得旺旺的
() 。可她折騰了好半晌(),乾草燒了一把又一把(),柴火就是燒不著,實在是費解。
“你塞這麼多粗柴,又不送風,能燒著才有鬼!”
謝無陵看著她雪白小臉沾著兩抹黑灰,一雙杏眸被煙嗆得淚汪汪的,好氣又好笑,一把搶過她手中的乾草:“去去去,廚房是你待的地方麼。”
沈玉嬌被他轟到門口,有些委屈,又有點無措,雙手絞著握緊:“我以為,很簡單……”
“燒柴這事看著簡單,但也是有技巧的。”謝無陵拿起鐵鉗往灶眼裡捅了捅,又瞥了眼她的臉:“弄得和花貓似的,快去擦把臉。”
沈玉嬌微怔,下意識想抬手抹臉,發現兩隻手也臟兮兮,又慢慢垂下:“那這邊……”
“有老子在。”
沈玉嬌抿了抿唇,而後朝他施施然行了個禮:“多謝。”
直到門口那道身影翩然離開,謝無陵還在想,剛才她行的是什麼禮?
還怪好看的。
早飯很簡單,蒸了個羊奶和雞蛋羹,外加四個白麵炊餅。
謝無陵本是打算一人兩個,沈玉嬌搖頭,隻拿了個炊餅,輕聲道:“我吃一個就夠了,你賺錢養家不易,該多吃些。”
她嗓音輕軟,語調又溫雅,細細涓流般淌過心間,簡直比吃了一大碗蜜糖水還要舒坦。
原來家裡有個女人,是這種感覺?
謝無陵嘴角微掀,也不與她客氣,拿過炊餅塞嘴裡,又將那碗雞蛋羹都推到沈玉嬌麵前:“你現在是雙身子,得多吃些補補。賺錢養家不是你個小娘子要操心的,你乖乖在家歇著就行。”
沈玉嬌本想推辭,但對上男人不容置喙的目光,隻默默垂下眼:“……多謝。”
話音未落,額頭就被敲了下。
不重,但很突然。
她捂著額,錯愕望向麵前的男人。
“以後說一句謝,就敲你一下。”
謝無陵大口嚼著炊餅,懶洋洋乜她:“你是老子媳婦,又不是外頭的客人,這麼客氣作甚?”
沈玉嬌噎了下,而後紅著臉辯了句:“這是禮數。《禮記》有言,夫禮者,自卑而尊人。雖負販者,必有尊也……”
“什麼禮不禮的,老子沒讀過書,聽不懂。”
謝無陵哼哼:“老子燒個柴你說謝,老子給你吃個蛋羹你也謝,照這樣,你一天豈不是要謝我八百遍。”
沈玉嬌再次語塞。
謝無陵道:“或許你從前的夫家規矩多,但在老子這,怎麼自在怎麼來,沒那麼多條條框框的規矩,聽到了麼?”
沈玉嬌:“……”
沉默片刻,她點頭:“我儘量。”
“這還差不多,吃吧。”
一頓簡單早飯吃完,謝無陵便出門辦事,像前兩天一樣,照常將柳嬸子叫了過來。
這回柳嬸子還帶著她家孫子孫女,五歲的女娃叫秀秀,三歲的男孩叫狗娃子。
老百姓愛給孩子取賤名,名
() 字越賤越好養活。聽說謝無陵要給孩子取名叫謝天、謝地,柳嬸子搖頭:“大名叫這個還成,小名還是得賤一些,你和阿陵回頭再想想。()”
沈玉嬌不置可否,搬著凳子坐在院裡,邊做針線活,邊聽柳嬸子嘮家長裡短。
-
謝無陵先去了趟城隍廟,找劉瞎子算黃道吉日。
劉瞎子聽說他要成親了,那雙瞎了的眼睛都睜得老大:哪家的小娘子?不會是秦淮河的吧??()_[(()”
“你少放屁,老子的媳婦是正正經經的良家子,天仙般的人物!”
謝無陵從衣襟裡摸出一貫錢,“哐當”丟到桌上:“給老子好好算,我先去六爺那,晚些再過來。”
劉瞎子摸著那貫錢,在掌心掂了掂,眉開眼笑:“好好好,你放心,保管給你算個頂頂好的日子!”
“這還差不多。”
撂下這話,謝無陵往前拐了幾個巷子,到了常府。
作為金陵城豪紳裡有頭有臉的人物,常府自然也是氣派非常,朱門金匾,左右兩頭張牙舞爪的石獅子籠在強烈陽光下,越發威風凜凜。
謝無陵是常六爺手下的得力之人,常府家仆見到他,立刻客氣迎上:“哎喲,謝爺,今兒L是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照理說昨日三十,他們這些手下人已拜見過常六爺,下次再來都會隔些日子,亦或是六爺有事召喚。
“有點私事兒L,要找六爺幫個忙。六爺可在府中?”
“在的。”常府家仆應道:“您先坐著喝口茶,我這就去裡頭通報聲。”
“去吧,老子給你看會兒L門。”
謝無陵長腿一邁,吊兒L郎當地坐進門房,儼然一副當作自己家的模樣。
不多時,家仆就回來:“謝爺,老爺在池塘釣魚,請您過去呢。”
謝無陵對常府路線聊熟於胸,但池塘在後院,為著避嫌,還是揪了個小丫鬟帶路。
江南園林一向以精巧秀雅聞名於世,常六爺雖然是個發家不怎麼光彩的大老粗,府邸卻是修建的文雅幽靜,亭台樓閣,曲橋回廊,處處透著一派文人雅士的風韻。
不過這份雅致氣韻,在看到池塘旁,手握魚竿一身金色繡銅錢紋錦袍的常六爺時,頓時煙消雲散。
“六爺。”
謝無陵大步上前,朝彌勒佛般胖乎乎的常六爺拱了拱手:“來得不巧,攪擾您釣魚的雅興了。”
“說這種見外話。”
常六爺推開美貌婢子遞上的蜜瓜,從藤椅上稍稍坐起,那雙綠豆般的小眼睛在謝無陵臉上掃了掃,若有興致地問:“你小子遇到什麼好事了?樂成這樣。”
“就知道什麼都瞞不過六爺您這雙眼。”謝無陵咧開嘴,眼界眉梢俱是喜色:“我要娶媳婦了。”
“謔!”
常六爺那雙綠豆眼也睜大了,也不怕驚了魚,將杆子往旁一放:“哪家的小娘子這麼大本領,竟能收得住你這顆心?”
謝無陵嘿笑一聲,將葵花
() 凳往常六爺身前挪了些:“今日過來找您,便是為了她的身份,想請您幫個忙。”
常六爺皺眉:“難道不是良家子?”
“是良家子。”謝無陵道:“但她不是咱們金陵的,是從北邊逃荒的災民。”
自十六歲那年替常六爺擋了一刀,這五年謝無陵都在六爺手下做事。常六爺念著他的救命之恩,又喜歡這小子有情有義的直率性子,再加上他自己沒兒L子,漸漸也將謝無陵視作親子般,有幾分長輩對後輩的真切情意在。
他時常惋惜,這小子若是他兒L子,或是他族中子侄多好,好好栽培,還可繼承他的家業。
可惜是個無血緣的外人,也隻能當個小輩多照顧一些——也不敢太照顧,免得自己過繼的那個嗣子心生齟齬。
謝無陵將他與沈玉嬌相識之事說了遍,又道:“如今她答應嫁給我,要和我過長遠日子,我便想帶她去官府登記籍冊。她是逃荒來的,先前的路引、籍冊早就沒了,咱們金陵府又不收流民……所以小子才厚顏來請六爺幫幫忙。”
“小事,我派個人與衙門的吳主簿打聲招呼便是。”
常六爺淡淡應著,又笑道:“隻是不知那小娘子有何過人之處,竟叫你這麼喜歡,才處兩日,竟願意安心成個家了?”
提到這個,謝無陵麵上也閃過一抹赧色,輕咳道:“她長得…挺好看。”
年少慕艾,人之常情。
常六爺捋須,睇他:“有多好看?比得過孫員外家的三娘子、蓑衣巷口的豆腐西施、醉仙閣的花魁芙蓉娘?”
謝無陵笑,一口牙白森森:“比她們都好看。”
常六爺拉長尾音“噢”了聲:“那和崔府君家的六娘子比呢?”
崔府君家的六娘子,是金陵城公認的第一美人兒L。
今年春日,常六爺赴崔府宴,帶上謝無陵一起。
那崔六娘子的紙鳶纏在樹上,謝無陵見到,蹬蹬兩下爬上樹,替她將紙鳶拿了下來。
那日謝無陵穿著一身簇新紅袍,烏發高束,薄唇如朱,真真是說不儘的倜儻風流。
那雙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噙著笑,將風箏還給崔六娘子:“喏。”
崔六娘子當即紅了臉,春心動。
不過後來一打聽,知道他不過是個地痞,一顆芳心霎時嘩啦碎一地。
隻因那閨閣養起來的小娘子很清楚,便是再喜歡,門不當戶不對,無論都不可能嫁的。
後來常六爺知曉此事,還拿來打趣謝無陵:“可惜崔府君不收贅婿,否則你既可抱得美人歸,又能夫憑妻貴躍龍門了。”
謝無陵倒是難得斂了痞氣,正色道:“事關女子清譽,六爺還是莫要再提。”
現下常六爺再次提起崔六娘子,竟是與沈玉嬌比容色。
謝無陵略作思忖,如實道:“論姿色,崔六娘子更為嬌麗。但我家嬌娘……我也不知該如何說,反正就是一眼瞧中了她。”
那日夜裡,掀開神龕簾布的刹那
(),他就被她那雙眼吸引了。
琉璃寶石般(),清靈明亮,慌亂中又藏著一絲孤注一擲的決然。
他當時想,好漂亮的一雙眼。
一個婦人長得這樣一雙眼,不知容色如何。
待一點點擦淨她的臉,她的眉眼、鼻子、嘴唇,漸漸顯露於眼前。
真是哪哪都好,恰恰長進他心坎裡似的。
“這是合了你的眼緣呐。”
常六爺過來人般感慨,捋了捋一撮小胡須:“想我少年時,住在我家對河的小娘子,穿一條桃紅色裙子,大辮子又黑又亮,春光裡端著盆在河邊洗衣服,回眸朝我那麼一笑……嗨呀,這一笑,哪怕過了大半輩子,我也忘不了。”
謝無陵挑眉:“那小娘子與六爺院裡的十三位姨娘相比呢?”
常六爺見他狹促,笑道:“論姿色,少年時的小娘子不過爾爾。但那時,覺著再沒比她更美的。”
“後來呢?”
“後來?還有什麼後來。我那時不過一個放牛倌,肚子都填不飽,哪敢肖想她。還不是看著她一頂花轎,嫁去彆處了。”
常六爺神思短暫縹緲兩息,待回過神,他朝謝無陵道:“你小子運氣不錯,遇到合心意的,還能娶回家。戶籍之事我待會兒L就讓錢貴跑一趟衙門。”
“多謝六爺。”謝無陵起身,作了個挹。
常六爺笑笑:“娶媳婦可費錢,你銀子可夠?”
謝無陵道:“夠了。跟著您這幾年,錢都留著攢媳婦本了。”
“成,若是不夠了,儘管來尋我。”常六爺道:“等你辦酒那日,我可要討杯薄酒吃。”
“您這話折煞小子了。小子無父無母,還請六爺您賞臉,給我主婚呢。”
“好好好,你有這個心,這主婚我是當定了。”
倆人在池邊相談甚歡,笑聲朗悅,驚得一尾魚都未上鉤。
謝無陵記著還要去買萬記的烤鴨,怕遲了又賣光,於是並未多留,和常六爺告辭。
不曾想剛繞過長廊,便見前頭月洞門,一身寶藍色錦袍的男人提著個小黃鳥籠,哼著小曲悠悠哉哉,迎麵走來。
“喲,這不是謝老弟麼,你怎麼來了,我記著昨日才是三十吧?”
這錦袍男人名喚常鬆,原是常六爺的二侄子,但常六爺一把歲數膝下無子,便將其過繼到名下,他也成了這座常府的少主子。
“有點事找六爺商量。”
謝無陵停下腳步,看著眼前這個隻知吃喝嫖賭的紈絝,薄唇敷衍扯了扯:“瞧鬆二哥這春風滿麵的,是打哪位姑娘的繡閣出來?”
“嘿,如意館新來了一批揚州瘦馬,個個膚白腰細,嬌媚可愛。”常鬆說著,上前去搭謝無陵的肩:“明日若是得空,哥哥請你去?”
手還沒搭上,謝無陵偏身避開:“鬆二哥好意,我心領了。”
常鬆撲了個空,麵色一僵,訕訕收回手:“你都這個年紀了,還沒沾過女人的身?說出去都要惹人笑。
() ”
“笑唄,老子行事,從不管彆人狗叫。”
謝無陵一向看不上常鬆蠅營狗苟的做派,再加上這狗東西這兩年沒少給他使絆子,是以也不願和他多廢話,拱了拱手:“鬆二哥,我還有事要辦,先走一步。”
待那道高大身影消失在月洞門後,常鬆臉上笑意也冷下,狠狠啐了口:“呸,一個婊子生的,以為替老頭子受了一刀,就真是個人物了?”
身側的小廝忙上前寬慰:“二爺不必為這痞子動氣。”
常鬆哼了聲:“他也配。”
又往前走了一段,他忽停下腳步,吩咐小廝:“你去打聽下,他今日來找老頭子是為何事。”
昨日他才來府中見過老頭子,今日又來,想來應當是件挺緊急的事,難道帳上出什麼事了?
未曾想一炷香後,小廝帶來消息:“這謝無陵要娶妻了,他那未過門的妻子好似是北地逃荒來的,他托咱們老爺幫著去衙門辦個籍冊。”
“哈?謝無陵要娶妻?!”
“是呢,老爺身邊的婢子聽得清清楚楚,他還請咱們老爺主婚,老爺應下了。”
常鬆“啪”得合上折扇,眯起眼:“奇哉,怪哉——”
從前他還猜,這小子不是有隱疾,就是好龍陽。
畢竟這小子那張臉,不知招惹了多少美嬌娘的芳心,卻片葉不沾身。就連那名動秦淮的芙蓉娘自薦枕席,都能忍著不去睡?這還是男人嗎!
可現在,他竟要娶妻,還是個逃荒來的外鄉人。
“你過來。”
常鬆朝小廝勾了勾手指:“你去謝無陵家看看,他那未婚妻子長相如何。”
小廝會意:“是。”
常鬆躺回榻,慢悠悠搖著灑金折扇想,他倒要瞧瞧,能叫謝無陵動心的是何等絕色?!
小舟遙遙向你推薦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