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瑕冷臉起身,抬袖拂過嘴角,雪白的袖袍上霎時染上一抹刺目鮮豔的血跡。
這個無賴。
既已出拳,一拳和兩拳有何區彆?
他扯了扯腫痛的唇角,頎長身軀大步朝謝無陵走去,拳頭始終攥得緊實。
謝無陵自也看出裴瑕這是要打一場了,忍著肋骨陣陣襲來的疼痛,他咧嘴,笑得狂妄:“喲嗬?真是稀奇了,裴大君子要打架了?好好好,那我自當奉陪到底!”
他捂著胸腹處,站直身子,挑釁般地朝裴瑕勾了勾手:“來啊,老子早就想揍你了!”
裴瑕冷笑:“誰揍誰還不一定。”
屋外是春暖香濃,絲竹靡靡,屋內兩個同樣高大的男人對峙,劍拔弩張,硝煙彌漫。
就在一觸即發之際,門口傳來景林的敲門聲:“郎君,客房已經安排好。”
夜已深,坊門也已關閉,裴瑕本打算和謝無陵在平康坊住上一夜,明日一早再分開,做出一種“摯友重逢,通宵暢飲”的表象。
至於
現在—
理智壓下心底的燥鬱,冷靜占據上風,裴瑕緩緩放下拳頭,冷冷睇著謝無陵:“你好自為之。”
“不是要打架嗎?你有本事彆走!”
木門從裡推開,站在門口的景林看到自家郎君時,嚇了一跳:“郎君,你的臉……”
裴瑕麵沉如水地瞥他一眼。
景林打了個寒顫,立刻噤聲,再看屋內的那一片狼藉,心下詫異,這是動手了?
天老爺,一向七情不上臉、六欲不隨心的郎君,竟然與一地痞鬥毆了!
“謝郎君醉酒,不慎將桌案撞倒。讓人來收拾,摔毀器具,一應照價賠償。”
景林訥訥:“是…是……”
裴瑕抬手揉了揉難掩倦意的眉心,“客房在何處?”
“郎君,這邊……”
景林也顧不上屋裡那人,忙引著自家郎君回房休息。
謝無陵見他們主仆就這樣走了,不過癮地放下拳頭:“慫包。”
嘴巴雖硬,可肋腹處的疼意,讓他揉著傷處坐在一旁,喘著粗氣作緩。
那小白臉瞧著斯斯文文,手勁兒還真他娘的大!
過了一會兒,門口一陣腳步聲傳來。
謝無陵還當是酒肆夥計來收拾屋子,不曾想抬眼那麼一瞧,卻見個玄袍玉帶、氣質華貴的年輕郎君四平八穩走進來。
不是旁人,正是多日未見的三皇子司馬澤。
謝無陵眼底閃過一抹詫色,剛要起身行禮,三皇子抬抬手:“都這副鬼樣子了,免了吧。”
謝無陵:“……多謝殿下。”
三皇子覷著他這臉色慘白的狼狽樣,又上下打量了一番,似笑非笑道:“看來你與裴守真的關係,真是匪淺啊。”
這話中嘲諷意味太濃,謝無陵嘴角輕抽,隻道:“殿下如何會在這?”
“大理寺卿是我的舅父。”
三皇子站在謝無陵身前,居高臨下,麵帶笑意:“雖說你不肯跟我,但我這人一向重情義,怎麼說你也幫過我一回,我想著投桃報李,做個順水人情把你撈出來。隻是沒想到,你小子人脈挺廣。”
謝無陵不置可否,拱拱手道:“小的多謝三殿下好意。”
“不過你與這裴守真到底是何關係?故交好友?我看不像。裴守真那等恃才曠物之人,如何能與你結交?唔,讓我猜猜。”
三皇子不緊不慢摩挲著下頜,視線在謝無陵壓低的眉眼掃過一遍,忽而壓低聲音:“你不會與裴瑕之妻有什麼吧?”
謝無陵麵色陡然一沉,雙眸如寒星,淩厲看向麵前之人:“還請殿下慎言,莫要汙蔑裴夫人清譽。”
三皇子見他這反應,玩味地勾了勾唇:“那便是,你覬覦他人之妻?”
“三殿下!”
“好好好,我不猜了。”
三皇子嘖了聲,將眸底那一抹意味深長的暗色斂起,問了句:“你這傷,可還好?”
謝無陵:“多謝殿下掛
懷,並無大礙。”
“那就好。”三皇子淡聲道:“天色也不早了,那你歇著吧。”
謝無陵見他真就一副路過的模樣,暗暗鬆口氣,捂著胸口起身:“恭送殿下。”
三皇子擺擺手:“不必。”
待走到門邊,他忽停下腳步,偏過臉與謝無陵道:“今兒個我去大理寺坐了坐,那穩婆的命案似是有些眉目了。”
見屋內之人直直看來的目光裡儘是關切,三皇子嘴角飛快勾了勾,又很快換做一副為難表情,搖頭歎道:“那幕後之人勢力頗深,彆說裴守真,便是本殿下想對付都難。也不知這回結案,到底是給裴夫人一個公道,還是……給她一道催命符呢。”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謝無陵踉蹌兩步上前。
“他人之妻的性命與你何乾,這麼激動作甚?”
三皇子聳聳肩,朝他笑:“你呀,還是快回寧州吧。”
說罷,他提步往外,拉著長安戲腔似唱了一句:“噫籲嚱,生死自有命,富貴不由人——”
謝無陵怔怔站在原地,骨相深邃的眉宇間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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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伴隨著城池四角的晨鐘聲,色彩斑斕的朝霞宛若錦繡般,籠罩著整座長安城。
沉睡了一夜的城池也逐漸蘇醒,坊門、城門、宮門依次打開,無論士農工商、官員平民,上朝的、上工的、開鋪子的、進城的、出城的……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儼然恢複了一貫的熱鬨繁華。
永寧坊裴府,沈玉嬌在婢子的服侍下用罷早膳,又抱著孩子玩了好一陣,才聽到前院下人來稟,說是郎君回來了。
沈玉嬌看了眼窗外天色,估摸著已是巳正時分。
昨日她還與他說,這兩日就在府裡好好看書備考,可他一從她院裡離開,沒多久就套了馬車出門,之後便是一夜未歸。
雖然他派了下人回來報信,說是與友人在外宴飲,讓她早些歇息,不必等他,但……
“哇嗚~”懷中的孩子張開水嫩嫩的小嘴,似有些不大高興。
沈玉嬌回過神,低頭看向懷裡的小不點,忙柔聲哄道:“怎麼了?是肚子餓了麼?”
孩子誕生已有五日,經過奶娘和婢女們的精心照料,小家夥再不似剛出生時那樣孱弱,皮膚也由最初的皺巴巴、紅通通變得光滑飽滿、雪白嬌嫩。眼睛也能睜開了,隨了裴瑕,是一雙很漂亮的長眼,眼皮褶皺淺淺交疊,眼瞳黑濃透亮,又似一汪清澈的溪水,盛滿孩童不諳世事的單純真切。
喬嬤嬤說這孩子生著一雙龍睛鳳目,日後必然與他父親一樣,是個風華絕代的人物。
沈玉嬌卻暗暗腹誹,孩子的聰穎可以隨了裴瑕,性情還是算了吧。她還是希望她的孩兒能開朗活潑,多黏她一些,與她親親熱熱的,不必那麼多禮數講究。
“娘子,小郎君應該是尿了。”一旁的乳娘訕訕道:“讓奴婢抱他下去換條尿布吧?”
沈玉微詫,再看懷裡小臉漲得
通紅,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家夥,乾笑兩聲:“原來是尿褲子了,對不住呀,阿娘不知道。”
她抬手將孩子遞給乳娘,見乳娘動作嫻熟地拍著孩子的背,又抱著下去換衣,心底不覺升起一陣糾結。
或許,她該試著親自喂養孩子?
從前帶平安時,柳嬸子就與她說過,親自喂養的孩子帶得更熟,她們的孩子都是自己喂的,沒有人家用羊奶。
後來許是見她逃荒而來,麵黃肌瘦,身形單薄,一看就沒東西可喂,便改了口:“羊奶喂也一樣,反正都是你親自抱大,沒甚區彆。”
遙遠的記憶漸漸回籠,沈玉嬌低頭看向身前。
這半年錦衣玉食將養著,好似……可以試試?
“娘子,郎君說明日便要下場,今日就在書房,不過來了。”白蘋從外掀簾進來。
沈玉嬌訝異:“他也不過來看看孩子?”
白蘋麵色悻悻:“郎君是那樣說的。”
沈玉嬌覺得奇怪。
自打他們搬來長安,裴瑕便是再忙,都會來後院一趟,何況他這回一夜未歸……
到底是什麼友人,能讓他陪上一整夜?
若不是月子期間不能出門,沈玉嬌定要抱著孩子去書房一探究竟。
這日直到夜深人靜,躺在床上,她還在琢磨這事。
事沒琢磨明白,卻聽得一陣放得很輕的腳步聲,漸漸靠近。
沈玉嬌眼睫輕動了動。
待到那秋香色折枝海棠花的幔帳掀開一角,她也懶洋洋撐起半邊身子:“郎君,這麼晚……”
後半句戛然而止,沈玉嬌睜大烏眸,滿臉詫異:“你的臉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