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1 / 2)

冬日的太陽實在不太耀眼, 隻到了中午的時候,那一輪太陽才有幾分光照,整個院子因為常年無人打理,荒涼安靜, 那縷日光落了下來時, 才給院子添了點生機。

江芸芸站在門口,那輪日光落在她身後, 整個人的麵容身形都模糊起來, 隻有和氣含笑的聲音順著風, 輕聲傳來。

李達盯著緩緩走進來的江芸芸,有一瞬間的恍惚,隻覺得那聲音忽遠忽近。

那個白白瘦瘦,穿著竹青色的衣服,臉上總是笑眯眯的人在此刻被無限拉長,長大, 在冬日的寒風中再一次站在自己裡麵。

他還是那麼耀眼, 說起話來斯斯文文,含笑溫柔,他站在門口, 跟自己說著‘又見麵了’。

見, 怎麼見啊。

他不是死了嗎?

他明明是親眼看著那個癲狂憤怒的人掉入水中,然後徹底沉了下去。

李達死死盯著江芸芸,神色逐漸驚懼惶恐, 隻覺得鼻尖的水腥味越來越重。

他本就大冬天衝水裡被人撈出來,穿著濕漉漉的衣服,坐在這裡胡思亂想了許久,又驚又怕, 如今精神恍惚間見了她,那深藏在心中的恐懼在此刻被突然掙斷的繩索,猝不及防地席卷全身。

他看著江芸芸,劇烈哆嗦起來。

“彆過來,彆過來。”他崩潰尖叫著,整個人在椅子上猛地搖晃起來,似乎想要跑,但又受製於人,隻能重重摔在地上。

一直左顧右盼的顧幺兒嚇了一跳。

蔣平快走一步,直接把人提溜起來,厲聲說道:“發什麼瘋。”

李達眼珠通紅,死死瞪著江芸芸,瞳仁卻又格外渙散,牙齒發出咯咯的響聲。

“是你自己掉下去的,彆來找我,去找那個人啊。”

“我不想殺你的,我就是看著你,都是你耀眼了,我們不是一起長大的嘛。”

“殺了你殺了你!你死了就解脫了,放過我吧。”

他哆哆嗦嗦,聲不成調,隻混亂說著話,腳下很快就多了一潭水漬。

蔣平吃驚,伸手在他麵前晃了晃。

李達瞳仁也不見眨一下的,隻是惶恐不安地看著江芸芸,好似見了鬼一樣。

江芸芸入內,站在他麵前,看著他緊咬的牙關都在打顫。

“這是……嚇傻了?”江芸芸也伸手在他麵前晃了晃。

卻不料李達突然發狂朝著她咬了過去。

蔣平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他的臉。

李達劇烈掙紮,好似不要命一樣,手腕上的繩索一下就磨出血來,偏好似不知道疼,隻是掙紮著要去咬江芸芸。

“彆殺我,彆殺我,我也想過你會死的,饒了我吧。”

“我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我隻是沒錢,我真的沒錢。”

“這是虧心事做多了,嚇瘋了?”蔣平眉心緊皺,隻覺得棘手,“早不瘋晚不瘋,怎麼現在瘋了。”

“是不是裝的啊。”顧幺兒溜達過來,伸手在他麵前晃了晃,又捏了捏他的胳膊。

他的力氣不小,手指骨也瞬間緊繃起來,偏如此吃痛的力道,李達還是沒有恍若未聞,隻是死死盯著江芸芸,嘴裡含含糊糊地說著話,但眼珠子卻透出恨不得把人當場吃了的憎惡可怕。

“這可怎麼辦?”顧幺兒扭頭去問江芸芸。

江芸芸沉默,露出苦惱之色。

萬萬沒想到,李達竟然嚇瘋了。

“找個大夫看看先?”蔣平猶豫說道,“是不是裝的,大夫一把脈就知道了。”

江芸芸想了想,搖了搖頭:“我和思羲說好了,借我一間小院,等會送去林家彆院,然後再請個大夫來看。”

蔣平點頭。

三人各自無言,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現在怎麼辦?”顧幺兒抱臂說道,一直偷偷去看李達,企圖看出他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線索是不是斷了。”

江芸芸沉吟片刻,隨後示意蔣平把人捆好:“我們去隔壁說。”

蔣平把人連同椅子一同捆起來,然後這才關上門。

李達的目光隨著江芸芸的消失逐漸安靜下來,隨後整個人陷入呆怔的樣子,整個人軟坐再椅子上,若非有繩子捆著,隻怕要當場摔到在地上。

“說起來,你舅舅是他打的,當時也是人贓並獲,你乾嘛把人放走啊。”顧幺兒不解問道。

“想要看看他背後到底有沒有人。”江芸芸說道,“他的殺機太單薄了。”

“那倒是沒錯,剛才確實有人想殺他。”顧幺兒說道,“隻是那個此刻沒抓到,跑了,幕後之人也找不到了。”

江芸芸沒說話,隻是捏著手指。

“那若是這人真的瘋了,到時候就直接交給衙門。”蔣平說,“隻是他都這樣了,衙門還受理嗎?”

“會的,當時是人贓並獲,木棍和黎家的仆人都能作證,而且當時已經讓他按下一份口供了。”江芸芸從懷裡拿出一張紙,解釋著。

“但你舅舅並沒有死,所以他估計也不會死。”蔣平看著她,眸光微動。

江芸芸回過神來,笑說著:“一切按照律法來。”

蔣平接過那張紙:“你想得開就好。”

“那接下來怎麼辦?”顧幺兒晃著小腿,歎氣,“大費周章抓了一個傻子。”

“不礙事,會有人來的,先不說這事了。”江芸芸對蔣平說道,“那個賭場你有看到什麼奇怪的事情嗎?”

“就今天早上,有個掌櫃的給了我一百銀子,要我離開,我想著不能打草驚蛇就拿錢走了,那些人是看我出了城門的。”蔣平說道。

“這個賭場是設置在逍遙樓後麵的,表麵是酒樓,但後麵卻是賭場,能進去的人都要小二認識的,我當時也是借著要毆打一個紈絝子弟的名義裝傻闖進去,又賭了幾把,莊家都是老手,我挑著幾個不太好作弊的下手,賺了大概三百兩就被人發現了。”

江芸芸聽得認真。

蔣平仔細說道:“幕後之人我還沒查出來,但這裡來的人出手都很闊綽,有商人,也有紈絝子弟,最明顯的就是這些人大都是幫閒出麵帶進來的,我已經盯著其中幾個幫閒多日了,隻是他們都是各拉各的客人賺錢,明麵上是沒有任何往來的。”

幫閒就是一群落榜的年輕人,瞧著科舉是沒有指望了,就專門陪著那些紈絝子弟消遣玩樂,附庸風雅的文人。

江芸芸驚詫:“文人騙人,那怪不得能把人哄進來。”

“你好端端查賭場做什麼啊?”顧幺兒好奇問道。

“之前看到李達的時候,我突然在想,我那個外祖父是真的,自己沉迷賭博的嘛?”江芸芸捏著手指,“他賭博的癮實在沒有由來。”

“什麼意思?”顧幺兒爬到她身邊,貼著她坐下,“我聽不懂。”

江芸芸想了想:“我那個外祖父是讀書人,一開始沒有這個愛好,他怎麼好端端想起來要賭博了?”

“不是說家裡有人生病了嗎?”蔣平下意識追問道。

江芸芸嗯了一聲,看了他一眼。

蔣平注視著江芸芸,微微一笑:“你還未回揚州城的時候,在村子裡走訪了一下,順道打聽了一下。”

“你怎麼調查我們。”顧幺兒立刻警覺反問著。

蔣平無語,指了指自己又看了看他:“我們。”

顧幺兒想了想,立馬伸手緊緊挽著江芸芸,皺了皺鼻子:“我們。”

蔣平見他這麼胳膊肘兒往外撇,氣笑了:“衣服都給你白買了。”

顧幺兒得意地摸了摸袖子,放在江芸芸麵前炫耀道:“霓裳閣買的新衣服,超級好看,你看,這裡有紅紅的花。”

“好看。”江芸芸點頭,隨後看向蔣平,和氣說道,“不礙事,事無不可對人言,這件事情也並非秘密。”

“瞧著讀了書就是不一樣,大氣。”蔣平對著顧幺兒冷嘲熱諷,“有些人連自己的名字都寫的歪七扭八,就是不行。”

顧幺兒一點也不覺得被罵了,反而開開心心扯著江芸芸的袖子說道:“聰明!沒錯,江芸是最聰明的人了。”

江芸芸無奈抽回自己的袖子,說回剛才的事情:“自從太.祖下令,全國賭坊大都不會在明麵上,外祖父一個讀書人,若是沒人帶路怎麼會知道賭坊的位置。”

蔣平卻有不同的意見:“他好歹是這個成年人,一開始也許自詡讀書人的身份,看不上去賭坊,知道了也不進去,但後來家中需要太多錢了,想著搏一搏的心態進去也不是沒可能的。”

江芸芸歎氣:“也有這個可能,但我還是覺得不太可能。”

“為何?”蔣平問。

江芸芸想了想:“因為,外祖母隻是生病了,他當老師這麼多年,難道一點積蓄也沒有嗎?現在就想著去賭一個大的,也太奇怪了。”

“不是說他偷偷救濟了很多學生嗎?”蔣平平靜說道,“讀書這麼花錢,應該很難攢錢吧。”

顧幺兒也湊過來說道:“做好人是沒錢的,我爹每個月都把錢給士兵們,我們家一分錢都沒有,蔣叔這次竟然隻給我帶了五兩銀子,還教我如何去街上賣藝賺錢。”

江芸芸忍不住驚訝地看著蔣平。

蔣平摸了摸腦袋,無奈說道:“真的沒錢,軍中這麼多人要將軍花錢買棉服,有些士兵若是大比中做得好,也是要獎勵的,一筆筆都是錢,將軍把陛下賞賜的東西都送出去了,真的是花錢如流水。”

江芸芸歎氣,半晌沒說話。

“那你怎麼確定你外祖父在逍遙樓賭的?”蔣平繼續問道。

江芸芸不解:“不是你和我說這個逍遙樓很古怪嗎?”

蔣平和她四目相對,過一會兒,又猶豫又不解地說道:“不是你讓我找找西門附近有什麼賭坊的嘛。”

“是啊,不是你找到逍遙樓的嘛?”江芸芸更是疑惑。

蔣平大驚失色:“原來你不知道你外祖父在哪裡賭博啊,你這純粹是讓我耗子抓瞎啊。”

江芸芸想了想,擺了擺手:“不不不,我確實不知道他在那裡賭博,因為我娘和我舅舅也都不知道,村子裡的人也都不知道,可見外祖父也一直沒說過這個事情,甚至沒有人發現,所以就有第一個問題,他是賭博了很久,欠了很多錢,竟然是債主上門討債才被發現的,那不論是自願還是被迫,都不可能是那種市麵上那種人人都進去,常見的賭坊。”

“那個賭坊一定是隱秘的,而且他從西門進揚州城,要是去東邊的賭坊也太久了,不可能,去過這麼多次,走了這麼久,一個認識人都沒碰到過,你要知道村子裡的人消息一向是傳得快的,可一開始就是沒有任何消息,所以那個賭坊不需要他在揚州城裡走很久才能到。”

“南市和北市賣日常用的商鋪比較多,而且住在那裡的人都不太富裕,且賭博的人也不會少,但開設隱秘的賭場無外乎賭得大,人員不能曝光,以及生意不止賭博,開在南市和北市生意不會好,所以我就想著是不是就在西門和西市附近,這裡靠近碼頭,水道縱橫,人員流動快,金錢在這裡流通快速,若是在這裡騙錢……我是說賭錢,也太正常了。”

她說完和蔣平四目相對,各自無辜。

“你……我瞧著你更像在賭博。”蔣平好一會兒才喃喃說道。

江芸芸不解:“可我分析難道沒有道理嘛,你不是也找到逍遙樓了嗎。”

“很詳細哦,我都聽懂了。”顧幺兒安慰道。

蔣平仔細想了想,竟也覺得分析得非常有道理。

“那,若是找錯了呢?”他緩緩問道。

“錯了也不礙事。”江芸芸到不甚在意,“隻是要符合我給你說的條件,隱蔽,距離近,有門檻,要介紹人,這樣的範圍很小,若是真的倒黴,那也是排除了一個,若是設身處地想,在我不安時,碰到的是流氓,那他說什麼話我都是不信的,但若是那群幫閒上來,與我說幾句文縐縐的話,身份的認同在此刻會被放大,我上當受騙也太正常了。”

“你似乎對你外祖父的死,也沒有這麼在意。”蔣平把她的話反複琢磨了一句,冷不丁問道。

他抱臂,注視著江芸芸:“你剛才是不是還直呼了你舅舅的名字,你對你舅舅差點死了的這件事情上,似乎也沒有太大的憤怒。”

他頓了頓:“你就像我手下的夥頭兵,我交代了一個任務,你在儘心完成而已。”

他目光炯炯地打量著江芸芸,終於把一直覺得有點奇怪的事情抓了出來,甚至越想越奇怪。

江芸對周家的事,是上心,但絕不是關心,沒有人會在舅舅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情況下還能如此冷靜的分析,甚至還打算查一下舊事。

她像一個捕快,而不是受害人家屬。

就像是時候到了,我索性把事情一把抓起來,隨便捋一捋。

可,這是她娘的母家。

江芸芸心跳落了一拍,但還是很快冷靜下來,眨了眨眼,笑說道:“我和我舅舅一直沒見過麵,說起來還是有點生疏的,剛才也是心急,才喊了他的名字。”

“我現在不是也在很認真地調查嘛,李達已經被抓到了,馬上就要繩之以法了啊。”

江芸芸鎮定解釋道:“而且著急又解決不了問題。”

蔣平看著她,突然笑了笑:“你說的也對,剛才說到哪了,你外祖父讀了賭場,欠了很多錢,然後大年三十不睡覺也要去賭博。”

江芸芸心中鬆了一口氣。

蔣平平日裡總是耷拉著眉眼,瞧著做什麼都不上心,但剛才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好似被刀劍夾在脖子上,頭皮一陣陣地發麻。

她故作隨意地避開顧幺兒的手,這才緩了緩剛才太過緊張的手指,繼續說道。

“這也是我覺得奇怪的地方,他中間是停過一段時間的,要知道賭癮哪有這麼好戒的,而且他之前不賭這麼多年了,大年三十突然想起來去賭博,也太奇怪了。”

“是不是有人故意引誘他,但是那個時候他都已經沒錢了,拿什麼去賭,而且三更半夜地突然想起來要去賭錢,什麼癮這麼大。”蔣平摸著下巴,話鋒一轉,“你的懷疑不無道理。”

“但這事和李達有什麼關係?”

江芸芸想了想:“因為我隻知道他和周家有關係,而且不好。”

“你覺得李達在這兩個事情上都有涉及。”蔣平皺眉。

“我舅舅一直孤身一人,性格溫和,除了之前和林家分家的事情有了牽扯,其餘時候都待在印刷坊,現在在回家祭祖的路上被打破腦袋,不僅如此還要推進水裡,這便不僅僅是簡單報複,是想要置人於死地。”

“他舅舅脾氣真的可軟了。”顧幺兒終於有機會開口了,也跟著大聲強調著。

江芸芸一頓,想了想才繼續說道:“我外祖父的死雖然奇怪,但畢竟官府定案了,我又沒有任何證據,一切隻是猜測,如今因我舅舅的事情,抓到一個奇奇怪怪的李達,就想著從他這邊深入,因為他要殺周鹿鳴的理由太過單薄,而且周鹿鳴說過李達一直對他頗有幫助,這樣的人無緣無故,怎麼會痛下殺手。”

“說不定一開始的幫助就是虛情假意的。”蔣平設想著。

“那他為何要虛情假意?是自己的原因,還是他人的原因?”江芸芸反問。

蔣平沉默著呢:“不好說,但他一開始對你舅舅好,也是付出過實際的,柴米油鹽,不算便宜,他家裡是種地的,這幾年才開始富起來的,我打聽過沒有其他收入,就單純種地。”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更奇怪,一方麵他真的幫助過周家,另一方麵,卻又對周鹿鳴痛下下手。”江芸芸強調著。

“李達幫助過你舅舅,你還懷疑他。”蔣平想了想,笑說道。

江芸芸沒說話,隻是笑說著:“直覺,就跟你們打仗,總能下意識判斷出敵人的策略一樣。”

蔣平強調著:“我們不是下意識,是大量的情報,日夜的分析研究,還有就是多年的經驗。”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笑眯眯說道:“我也一樣。”

蔣平意味深長地看著她,隨後輕笑一聲。

江芸芸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冬日的屋內格外陰冷,正午的日光很快就不再暖和,窗欞的影子也逐漸往西走去。

三人坐在屋內沉默著。

顧幺兒在江芸芸身邊咕湧著,一會兒捏著她的袖子,一會兒又摸出兜裡的糕點塞進嘴裡嚼著,又或者晃著小腿,滴溜溜看著不說話的兩人。

江芸芸之所以抓著李達不放,本質上就是想要看看李達背後到底有什麼人。

其實那個人到底是誰?她心裡一直有一個隱晦的答案。

燈下黑。

她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接觸到這個詞語的具體含義,是在江蒼讀書時,他們說這樣就可以讓書房裡即有人,又察覺不出這個人。

其實這個詞並不罕見,相反應該是處處可見。

那日江湛為了躲避許敬,就曾燈下黑的躲在茶室裡。

又或者平安母子,他們既為了伸冤,又為了安全,也燈下黑地躲在徐家。

周家的一切看似都是命運的使然,可仔細看去卻又處處詭異。

周服德到底為什麼去賭博,大年三十那日為什麼深夜出門?

周鹿鳴日子眼看越來越好了,到底又是誰能痛下殺手。

能下毒手的人一定是厭惡痛恨他們的。

周家若是大奸大惡便是算了,可偏偏在周家沒出事前,風評都很好,她也不願意相信能養出周笙和周鹿鳴的人,會是兩麵三刀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