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2 / 2)

她抬眸看向另外一個安靜的小孩。

“這是伯安的弟弟王守儉,今日同哥兒生日,請了自己的小朋友來玩。”李兆先說道,“我帶他們去買點吃的。”

江芸芸看向小孩的目光頓時敬畏起來。

——聖人的弟弟!

那小孩瞧著不似王守仁一樣開朗,見了她規規矩矩行了一禮,然後就沒說話了。

“儉哥兒不愛說話。”李兆先想要趕人,“不打擾你做事了。”

江芸芸笑眯眯牽著李兆同的手:“今日我小師侄生日,我肯定是要買個禮物給你的。”

李兆同眼睛一亮。

“有什麼想要的嘛?”江芸芸低頭問道。

李兆同看了一眼哥哥,隨後湊過來小心翼翼說道:“聽說北城那邊有一家店賣糕點很好吃。”

江芸芸得意說道:“糕點而已,小師叔有錢,請的起。”

李兆先聞言,眼皮子也沒抬一下。

“小師叔真好。”李兆同拍著馬屁說道。

被誇得身心舒展的江芸芸得意極了。

一側的王守儉小眉頭緊皺著,想要說話,卻被李兆先捏了捏小手。

—— ——

江芸芸看著麵前的盛大華麗的酒樓,忍不住眉心一動。

“賣糕點的地方?”她低頭確認著。

李兆同點頭,眼巴巴說道:“對啊,據說裡麵專門賣宮裡小吃的,雲片糕和豌豆黃很好吃!上次我爹生日有人送的,家裡一人一塊,我吃了還想吃。”

江芸芸扶額。

小孩子隻是覺得好吃,看來是一點也不知道這什麼地方啊。

仿膳茶莊,窮鬼江芸芸消費不起的地方。

江芸芸歎氣。

——白白嫩嫩的小師侄原來是人芝麻餡的小湯圓。

李兆同見她猶豫了,也低下頭,不好意思說道:“那我們去彆的地方也可以了。”

他一臉失落,偏眼睛還水潤潤的,瞧著格外委屈。

江芸芸咬牙:“去,怎麼不去!”

李兆先在後麵幽幽說道:“這裡沒有十兩銀子可出不來。”

“吃,給我的小師侄吃。”江芸芸咬牙說道。

李兆先一點也不同情打腫臉充胖子的人,笑眯眯對著王守儉說道:“真好啊,儉哥兒你看,今日有人請你吃飯。”

王守儉隻是一板一眼說道:“爹說不能花太多彆人的錢。”

“不是彆人。”李兆先擠眉弄眼,“你哥哥的好朋友呢,算起來,你也要叫一句師侄呢。”

江芸芸立馬扭頭,用炯炯有神地目光看著他。

王守儉嘴角微動,最後扭過頭不去看她。

江芸芸含恨收回視線。

李兆先在後麵看得直笑。

跑堂一下看到三個小孩,立刻爪麻,扭頭去看唯一的大人,瞧著也不是富貴的樣子,但還是熱情說道:“四位客官裡麵請。”

李兆先指了指江芸芸:“今日請客的主人。”

跑堂和江芸芸四目相對,麵露猶豫之色。

——這小孩的袖子都短了!

“是我請客。”江芸芸摸了摸腦袋,憨笑說道。

跑堂到底是見多識廣,臉上立刻洋溢著熱情的笑來:“可要上包間,包間送茶水,隻是一間包間要十兩銀子。”

他一邊說一邊看著江芸芸。

江芸芸連忙說道:“那就坐下麵。”

“好嘞,四位這邊請,靠裡麵的位置,安靜,正合適兩位小公子。”跑堂的職業素養當真是優秀,笑著引路。

“我想要吃雲片糕和豌豆黃。”李兆同坐下後,眼巴巴看著江芸芸說道。

跑堂見江芸芸沒拒絕,便笑著說道:“小童好選,這可是我們這的招牌菜呢。”

江芸芸看向王守儉,熱情問道:“你想吃什麼。”

王守儉盛情難卻:“那就栗子麵小窩頭。”

“這個也好!”跑堂嘴甜,又說道,“那可是宮內娘娘最愛的一道菜了。”

李兆先笑眯眯說道:“不用催,我肯定多點點。”

江芸芸現在滴血,臉上還是露出一個勉強的笑來:“師侄不用客氣。”

本來打算點三道菜的李兆先立馬加了一道。

“八珍豆腐、香酥鴨,脆皮鱸魚,聽說你家肉沫燒餅很有名,再來四個。”李兆先信誓旦旦說道。

跑堂露出笑來,豎起大拇指:“客官懂吃。”

江芸芸笑眯眯說道:“那就這些了。”

跑堂的哎了一聲:“茶水可要?”

“來一壺龍井。”江芸芸說道。

“好嘞。”跑堂興衝衝走了。

江芸芸好奇看著李兆先:“你對這裡很熟悉?都不看菜單。”

李兆先搖頭:“第一次來。”

“那你怎麼這麼熟門熟路。”江芸芸吃驚問道。

李兆先隻是神秘兮兮地不說話,想要吊著江芸芸。

但沒想到李兆同不爭氣,立馬湊過來解釋著:“爹每次講課回來都會帶很多好吃的。”

原來李東陽作為皇帝的老師,翰林院的金牌講師,專門給皇帝經筵,也就是上課。

經筵一般分為‘春講’和‘秋講’,每次有三個月,每個月要舉行三次,若是學生勤勉,也是可以加課的,顯然,當今正是一個勤勉的人。

這個經筵的老師不少,李東陽是其中一個,一般來說學的也是四書五經,還有理學書,曆史書等等,也有加課的,比如上一個皇帝給這任皇帝編了一本書《文華大訓》,老子給兒子出的題也是要認真學的。

可見當皇帝也是蠻累的,一邊工作一邊讀書。

其實每次講課也不過是一小章的內容,但老師要寫很多字的講章,先逐字逐句翻譯這句話,再把這句話的意思詳細解釋了,最後又衍生出相關內容,可以說是原句十個字,講解一小時。

這樣便算了,上課的過程還繁瑣,因為經筵其實算一項禮,在文華殿開課,旁聽生很多,比如內閣學士,六部尚書、都察院老大,大理寺老大等等,大半個朝廷隻要三品以上的官員都要在邊上旁聽。

專門的監管老師,鴻臚寺‘鳴讚官’,會一步步走流程,走了一遍,兩個時辰過去了,距離下課還有一個時辰,巧了不是,正好可以講課。

這哪是上課,這簡直是大型集體政治學習課。

中間過程繁瑣不說,最重要的是課後還留飯。

當今又是一個仁慈的人,對於講課老師多加優待,會給你準備多一點的好吃的,因為光祿寺做的飯一向不好吃,等程序走完又都冷了,更是不好吃,簡直和太醫院的藥方一樣能毒死人。

所以自上任皇帝開始就不留飯了,愛吃不吃,但可以打包!

李東陽作為神童,自然是老師之一,每次都能帶回一些宮中美食,彆說,冷的時候難吃,熱的時候還挺好吃的。

江芸芸聽得歎為觀止。

“光祿寺的飯真的這麼難吃?”她忍不住問道。

李兆先點頭,突然又說道:“等你以後高中你就知道了。”

江芸芸倒是非常期待:“真想吃吃看有多難吃。”

“你給劉師叔的禮物買了?”李兆先對江芸芸見什麼都好奇的心態格外佩服,但不太想深聊,隻好轉移話題問道。

江芸芸歎氣:“沒有,看了一會兒熱鬨,把這事忘記了。”

“那劉師叔明日可就來京城了。”李兆先陰陽怪氣說道,“時間可不多了,看熱鬨把師兄忘記了,罪加一等啊。”

江芸芸撐下巴:“記得的,實在不行,我就給師兄在這裡買一些糕點。”

“那他大概會趕你出去。”李兆先直接說。

“沒事,趕走了我自己吃。”江芸芸說著說著,自顧自笑起來。

李兆先無語。

跑堂送來飯菜,四人也不說話開始動筷子。

“這個栗子麵小窩頭好吃!緊實但不會噎人。”江芸芸發表評論。

“這個豌豆黃有點甜了。”李兆同小聲抱怨著。

“雲片糕還可以。”王守儉淡定說道。

“香酥鴨不夠脆,八珍豆腐倒是不錯,味道鮮美,脆皮鱸魚也還可以,表皮很脆,趕緊吃,冷了就太油了。”見多識廣的李兆先點評著。

“這個八珍豆腐哪裡可以,按道理用的應該是鮑魚、刺參、乾貝,這裡用的是魷魚,蝦仁,牛蹄筋鬥,這個海參還隻有片丁,用香菇的味道也太重了。”身邊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不悅說道。

江芸芸扭頭去看。

說話的老人穿著紅色的衣袍,苦大仇深地吃著飯,他桌子上滿滿當當地擺滿了飯,可每一碟,他都沒動幾口。

“都不好吃嗎?”江芸芸好奇問道。

那老人看也不看她一眼,隻是板著臉批評著:“不好吃,難吃,還好意思說自己是宮廷流出來的菜,差太多了。”

江芸芸摸了摸腦袋,看著老人細白的臉皮,笑說道:“老丈人在哪裡高就啊。”

那人沒說話,突然又冷冰冰說道:“在家,笑我是不是?”

“哎,不是啊。”江芸芸吃驚說道,“我都不認識你,如何笑您啊。”

那老人沒說話,繼續吃菜,隻是瞧著臉色越來越不好。

尤其是吃到香酥鴨時,氣得臉都黑了。

“腥氣這麼重,皮也不脆,色金黃,皮酥鬆,肉爛,鮮香而肥美,一個也沒搭邊。”那老人竟然吃飯吃生氣起來。

跑堂的連忙上前詢問。

“就你這個菜還好意思說是宮裡的,真是不要臉。”那老人勃然大怒。

跑堂的驚呆在原處,隨後呐呐說道:“若是哪碟不好吃,您和我們說,我們給您換了。”

“都不好吃!”老頭大怒。

跑堂的臉掛不住了,不悅說道:“您是不是在找茬啊。”

那人沒說話,摔筷子走了。

“哎,這人!”跑堂氣死了,“砸場子是不是。”

江芸芸看著那一桌子幾乎一座沒動的飯菜,驚訝說道:“有這麼難吃?”

“還行吧?”李兆先也猶豫說道,“雖說比不上宮廷禦菜,但至少可以入口啊。”

“是吧。”江芸芸看著兩個小孩吃的小嘴流油,輕聲說道。

跑堂的解釋道:“幾位客官不用理會這些人,十有八九是什麼不能當官的人在我們這裡大放厥詞呢。”

他嘲笑著:“心境不一樣,吃的飯自然不一樣了。”

江芸芸聞言,豎起大拇指:“京城果然臥虎藏龍,您雖是一個跑堂,但說的話真是有道理。”

“那是。”跑堂得意說道。

“少管彆人閒事了。”李兆先歎氣,“京城最忌諱管人閒事了。”

江芸芸哦了一聲,笑眯眯說道:“我這人最不管閒事了。”

“那就好,之前聽說周家和張家打起來,起因竟然是一個讀書人多管閒事去通政司把人告了,周家胡亂攀咬張家,總之鬨得不可開交,聽說那讀書人年紀還不大。”李兆先歎氣,“肯定不是本地人,初生牛犢不怕虎,這兩家貴戚的事情也敢碰,你可不能學?”

江芸芸咬著香噴噴的鴨,連連點頭。

—— ——

江芸芸一大早就去碼頭接劉師兄。

馬上就是過年了,碼頭船隻來來往往格外熱鬨,湖麵上的船遠遠看去,一眼看不到頭,岸上的行人也都一波來,一波走,沒有一刻是空閒的。

江芸芸和李兆先哆哆嗦嗦地躲在背風處。

“你見過劉師叔?”李兆先問。

江芸芸點頭:“見過一次,師兄還給我作業了,改得可嚴了。”

李兆先古怪地看著他:“可你看著一點也不害怕他。”

“為什麼要害怕他。”江芸芸不解。

李兆先想了想,小聲說道:“他長得這麼凶,對你還這麼嚴厲。”

“嚴師出高徒啊!試卷改得嚴厲才好,能更好的發現自己的問題,而且師兄對我們也是一片拳拳之心啊。”江芸芸一本正經說道,“劉師兄說不定就是臭臉,和那個元通政一樣。”

李兆先見過一次劉大夏,並不覺得有江芸芸說的那麼好說話。

“哎,你怎麼知道元通政?”李兆先不解問道。

江芸芸眼波微動,含糊說道:“聽過聽過。”

李兆先笑:“原來元通政的臭臉都傳到揚州了嗎?”

江芸芸哈哈笑著。

兩人說話間,突然聽到一陣熟悉的罵罵咧咧的聲音。

江芸芸順勢看過去,正好和那人的視線對上。

“怎麼又是你?”那老頭見了她更來氣了,板著臉說道,“你果然跟著我,笑我。”

江芸芸連連擺手:“我隻是來接人的。”

那老頭不信,隻是虎視眈眈盯著江芸芸。

江芸芸有苦難言。

“老爺,回去吧,船要來了。”幸好,有個管家模樣的人上前攔人,“博野很快就到了,我們先回去過年……肯定能想起您的好。”

那管家連哄帶騙,連打帶扯,終於把人帶走了。

李兆先低聲說道:“看來那個跑堂說的沒錯,真的是不情願走的。”

江芸芸看著那老人慢慢吞吞上了船,笑說道:“說不定是報國之心不死,隻是身體已經衰老,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呢。”

李兆先挑眉:“萬一是壞人呢?”

江芸芸笑了笑:“那肯定不是一開始就是壞的人啊。”

李兆先不笑了。

江芸芸目送那老人顫顫巍巍地離開,嘴裡和李兆先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突然一艘船靠了岸,沒一會兒就看到一群人下了船,江芸芸眼尖,一眼就看到混在人群中衣著簡樸的人,立馬站直身子,開心說道:“師兄來了!”

兩人立馬逆著人潮走上去。

有一波上船的人,自然有一波上船的人。

“你說我還能回來嗎?”那老人順著人流,站在夾板上,突然回望著巍峨的城牆,臉上的憤怒不甘突然消失在臉上,隻剩下怔怔的神色。

“四十四年啊。”他的聲音被淩冽的北風吹散,連帶著梳得整整齊齊的胡子也淩亂了,“一輩子啊。”

寒風凜冽無言,一切歸於塵埃。

“歸家吧。”管家扶著他,歎氣說道。